前世那会儿。凌放平静地接受了退役的必然结果,也不想着什么比赛和运动。
因为他有了更唯一的目标——就只希望快点好起来,能够独立、正常地生活。
膝关节和髋关节康复,都需要在手术后不久就开始,康复功能锻炼的基础方法是每天分时段地屈伸关节,做少了会引发关节强直和黏连。
最大程度地强行屈伸,真的很疼。
而且最好不是主动屈伸,要外力强迫,等于说自己在哪儿掰。
他其实不太耐痛的,做几下就能疼出一头一脸的汗,何况整组整组地做。
但凌放太害怕。
他可以放弃职业生涯,但拒绝面对一个没法再站起来自己走路的未来。
一开始,他就总偷偷背着医护人员多做几组。然后没过几天,就老老实实地挨护理小哥骂——
做多了下肢会肿起来的,也不利于康复。
只好悻悻然,按医嘱做恢复锻炼。
带伤的时候,人本来会比较怕湿冷,尤其下雨下雪时候,伤口都隐隐作痛。
可凌放还是很喜欢看雪。
医生说这种阶段,其实顺应病人的意愿对复健好些。所以,出院后的那个冬天,凌放去了J省一处休闲疗养村,租住在小木屋。
东北村庄的冬天,静谧安然。
有时候下过雪,天晴了阳光也好,他就请医护人员把他裹得厚墩墩地,然后自己推着轮椅出门。
轮椅吱呀吱呀、歪歪斜斜走在积雪的路上,路两侧就能看到雾凇的美景,午后阳光洒落在冰雪和树木枝丫之间,迷离梦幻。
当他隔着犹带冰花儿的玻璃窗,看到那年冬天最后一场雪的雪花飘落,凌放才第一次能试着离开轮椅,拄着拐杖站起来。
哪怕拄着拐,也只站了一秒就摔在地上。
与生俱来的平衡感,没有让他更好适应那些不属于他身体的“骨架”。
这种感觉又疼,又怪异。
甚至让人宁可它疼,也不希望自己的身体是这种不听使唤、不知道各个部分在哪儿的的状态。
凌放很嫌弃地觉得,他当时就像个蹒跚的婴儿,也像只狼狈地瑟缩在地上的柔软动物。
不怕,他咬牙。一万次跌倒,就一万次爬起来。
在“梦”里,凌放花了15个月的时间,艰难地拼合了自己。护理人员和定期检查的医生都说,这是个小小的奇迹。
“……那么那个梦里,你也真的是很坚强、很勇敢的人,一定程度上这反映你的现实人格。你很棒啊,凌放。”赵医生温和地看着他。
“真正勇敢的话……就不应该被‘梦’留下的记忆纠缠。”凌放后背挺直,微微闭下眼又睁开。
凌放下意识咬着嘴唇:他有点挫败。怎么说呢,他觉得,还是自己太软弱。
受一次伤,记两辈子?
怎么死一回都不忘啊,这心病也太顽固了嘛!
心理医生温和地看着面前的这个远比同龄人成熟坚韧、眼神却还是露出执拗稚气的年轻人。
“真正勇敢的人,”赵医生说,“发现问题的时候要面对它。”
凌放注视着医生,孩子气地抿了抿嘴。
他开始说自己的想法。“我……现在的身体,其实什么毛病都没有过。所以,以前都没想过会是这方面的问题。”
重生了啊!这一世他目前为止受过最重的伤,顶多是扭伤和崴脚,多来几块肌肉扭伤贴接着练的那种。
他在之前出现的跳台上短暂空茫时,还想过可能是身体平衡精准度太高、太敏感引起的呢。
毕竟什么倒时差困难、极其偶然的恐高,都可以这样解释。
直到这次,大跳台上的锐痛。
“抱歉。”凌放眼神飘向医生身后的挂钟。他觉得是自己一部分藏得最深的秘密,导致了心理咨询一直没进展,让医生们跟着耽误功夫。
心理医生愣了下,也带着歉意,诚挚地看着他说:“孩子,你真的已经很棒了……由于之前综合考虑你的性格和经历,我们作为专业医生,没有深入考虑过这个方向。应该是我说抱歉。”
PTSD患者中,确实有部分不是本人经历的,而是代入了比较惨烈的他人经历,但其中主要是成为现场目击者。
通过视频、文字等接触,然后出现症状的较少,其中也只是极少一部分会延续达到半年以上,确诊PTSD。
加上凌放本人从来没受过大伤。
心理专家们此前就没有往这个方向仔细评估。
“不是您的问题。”凌放平静地摇摇头。
凌放以前对医生自述自己这一世的经历,当然没法提到前世。
哪怕如此,心理医生也很负责地尝试过这个方向。
现在想来,赵医生在开始咨询不久的时候,就询问过他对看到跳台滑雪事故视频等素材的反应如何。
凌放当时如实回复:一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就是……为出事故的运动员遗憾,仔细研究对方的技术姿势,以后要引以为戒?
这听起来真的再正常不过了!
因为他的PTSD,也并不来自于看到的他人案例。
对专业心理咨询来说,遇到他这种经历和症状对不上的家伙,当然是驴唇不对马嘴!
要怪的话,凌放只怪自己没早些警觉。
重生以来这么久,凌放一直以来,都不专门去想前世记忆里惨痛的部分。
而且面对心理医生……
凌放看着对面坐着的和蔼的赵医生,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他还是不能露底,只能模糊处理。否则,重生这么离谱的事情,被医生判定成他精神出了大问题,那可就糟透了。
他不敢在心理学家面前露馅儿,只能让话题换个走向:
“赵医生,PTSD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吗?”
赵医生观察他的神情,点点头,“原本是比较麻烦的,PTSD主要依靠心理手法治疗,而不是药物治疗。但对你目前状况而言,似乎只要不刺激、不发生场景复刻,就不会出现严重应激反应。”
也就是说,首要原则非常简单:不要再去跳大跳台。
“不能不跳,”凌放急了。“大跳台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他乌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认真看着医生。
赵医生无奈地把手里的笔合上,对他说:“你的教练们也不可能让你跳啊。”
“……”
孙总教练他是搞不定,但……凌放垂眸,安静地想。
“凌放,你要先稳定住现在的情况,不影响标准台已经很好了。”赵医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提醒道。
“好。”凌放答应着,点头道谢,然后跟医生告别。
凌放出了诊室,面色平静地被一脸担心的方唐接走。
回到国家跳雪队驻扎的院儿,远远地,凌放就在大门口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韩墨京听说了这个事情,也直接把原定出国看他比赛的行程改了,专门跑来J省看他。
他们打报告前,他就劝凌放先回国,凌放坚持要试试,果然没成功。
两人见面,相视无话。
韩墨京注视着这个一直让自己惦念,甚至某种程度上钦佩的挚友。
17岁的凌放,面颊白皙,乌黑的刘海看似柔顺地垂落,出国这阵子没剪头发,现在低着头,就看不太清神情。
“……”韩墨京忍不住伸手拥抱住他。
“我没事儿。”凌放愣了愣,反手拍拍对方的后背,声音很平静。
?
韩墨京放开他,仔细看看凌放的眼神——很坚定。
“小放,你该不会还想做什么吧?”眼神坚定到让他有点担心了。
凌放抿抿嘴,不做声。
凌放心里,确实有些自己的想法。
凌放跟韩墨京约了午饭见面,说下午要去办事儿。
当天下午,他就直接拜访了从B市刚到J省来出差的一位总局领导。
领导是冬季中心的一把手主任,这次到跳雪国家队的大本营来,是专程来听取和部署国家跳雪队备战平昌的这一年,训练和比赛情况的。
这位总局冬季中心的葛大海主任,也正是当年凌放自费去北欧杯的时候,拍板同意了X省提出的,给凌放报销一部分比赛费用的那位领导呢。
凌放前世对于组织架构、领导班子这一套,就不甚在意,也没私下打过交道。
他只是模模糊糊听过,这位葛主任把雪上项目成绩看得很重。
国家现在冰强雪弱,雪上如果出成绩,是升迁捷径。
还据说,葛主任和孙总教练对于跳雪发展的思路不太对付,俩人开会有时候还会顶起来。
凌放不想先找孙总教练——孙宇恒那么重视安全问题,要是知道他想顶着PTSD折腾,会怎么训他、连带训叶飞流和方唐,他用膝盖想想也知道啦!
他就是想:再往上的领导,没准更加看中自己在跳雪方面未来的成绩,和总教练的思路不一样呢?
越级上报这种行为,凌放也知道不太好,他甚至没跟韩墨京或者叶飞流商量,反正也得不到支持。
但他顾不得那么多——眼瞧着平昌冬奥就在一年后开幕了,能争取克服大跳台的问题肯定要争取。
就这样破罐子破摔地决定了,试试看!
他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请进!”一道略带湘音的厚实男声回应了他。
葛主任,是个看起来蛮和气的中年大叔,矮矮胖胖的。
“凌放?快进来,快进来!”
他看到凌放有些意外,但也很热情,带着一种长辈们看自家孩子特有的自豪神气儿。
“坐坐坐,喝不喝水啊?出国一趟太辛苦了。见心理医生了是吧?今天大夫怎么说的?”
这位领导关心地连续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