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苛目光,一个接一个人打量过去,最后,盯住了潘之矣不放。
潘之矣双手叠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巍然不动。
就算书易现在颇为咄咄逼人,他依旧冷淡中带着不在意。
“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潘先生就下了个命令,当时有很多人表示不解,”在领着大军出发还在路上时,潘之矣就给前线的向阳下了命令,让他带领手下所有人撤离出秋、冬、花三城,“三城是我们付出了不少代价才拿到手的,相当于插进江柏峯肉中的刺,更是我们打击十区的前哨站,可以说我们之所以快速出兵,有小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要阻止江柏峯夺回城市。”
目光落到向阳身上,书易语气低沉起来,“向部长当时想必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很是不甘心吧。”
向阳没说话,神情坦然。
“若不是王令在手,这个命令怕是贯彻不下去的。”
书易没有夸张,潘之矣本身加入他们的时间就不长,且到闻人诀身边的过程,高层们都很清楚,对这样一个人,没人敢说完全放心。
包括让人作为领军的谋士出征,这件事情背后的非议也不小。
只可惜,闻人诀的命令既然下了,又哪里有更改余地。
而潘之矣的第一个命令,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当时就激起了各位部长的反对,人倒是不慌不忙的甩出了王令。
若非如此,几位部长包括向阳,非闹翻了不可。
也就是闻人诀,听到前线传回来的消息后,问都不问。
当时就算是书易自己,心中也很是不解,琢磨了数天当中用意。
只是没等他想明白,消息就传回来了。
驻军撤离后不久,城中居然生了瘟病,那是一种传染性很强的病症,人得后会发热发烫,抽搐抖动,有的人发作时还具有攻击性,思维会变得相当混乱。
几乎无药可救,也可以说是人为造成的后果加重。因为三城不久前才经历了动乱和战争,太平日子没过两天,大军撤离,百废待兴,哪里知道节骨眼上出了这种事情,数百万居民在不安中,日渐暴躁。
原有的管理阶层被消灭,向阳等人入主后构建的只是暂时的管理机制,他们走的匆忙,城中本就混乱不堪,没了应对的王权组织,也就没了可以镇压和统一组织的力量。
惨剧,不可避免。
“潘先生说得到了十区要发大军的消息,为了避免弱势下的力量消耗,先集合起全部兵马,所以下令三城驻军撤离。”这正是潘之矣后来告知所有人,包括外界,他让撤军的理由。
这个理由是很充分的,因为江柏峯在拿回原来被十三区占领的城市后,本就出动了战部,准备伺机拿回三城。
“可是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呢?潘先生!”咬牙加重声音,书易脸上笑容还在,目中却诡异变得通红。
潘之矣面上的慵懒表情不见了,瞳眸黑深,没有说话。
书易望进人眼中,强忍着自己心中的怒火,被压抑的语调扭曲而疯狂,“驻军刚撤离,三城就爆发了瘟病,是不是很巧合啊,诸位?”
黑虎右手捏紧椅子扶手,侧过头去。
向阳目光晃动,没有吱声。
红雨一早就移转了视线,这时候看不清神色。
蓝岸翘着二郎腿,一如初始的漫不经心。
炎振左右看看,最终沉默。
书易面上悲恸,可喉咙底还虚假的发出笑声,一声没断,一声又续,近乎于哀鸣,“三城混乱秩序崩塌,病魔横行,同族相残,何等人间惨状?”
向阳带领战部撤离后,并未离城市太远,他们驻扎在外,等待后方潘之矣等人的到来。
城中居民在等不到救助后逃离出来,外有向阳他们冰冷枪口相对,何况就算能够越过他们,前路也是其他王区,不会允许他们这样的流民进入。
他们唯一能逃难的地方,只有后方的第十王区。
虽然被占领了数月,可他们心底依旧认为自己是第十王区的人。
“三城之中,已经死伤的不算,加起来有近百万人同时涌向后方的十区城镇,江柏峯正在收拢民心,这时候当然拒绝不得,也根本无力拒绝。”逃难中的人是没有理智可言的,他们从一座混乱的,几乎是人吃人的城市中逃离出来,后方有他们自己王区的城市却阻拦他们进入,在之前的灾难中,这些人又或多或少的失去了亲人。
矛盾,绝望,悲伤,一触即发的混乱和抗争,遍地开花。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潘之矣带领的大军才能摧枯拉朽般,轻易攻夺下无数城镇。
到最后,快速逼近王城。
这一次的战争,闻人诀这边损伤小的可以不计,对这样大的战略和结果来说,完全可以称之为奇迹。
“你们看到那些城镇里的样子了吗?”书易问着,终于舍得把杀人目光从潘之矣脸上移走,从怀中抽出一沓子照片,他忽的扬手抛飞,零零落落的,散落了一地。
闻人诀在王位上坐着,视线从地上铺满的照片上掠过。
不约而同的,黑虎等人也跟着垂头去看。
那一张张,一幕幕,堪称人间地狱。
抱着孩子痛哭的妇女,拉着老人茫然走在街头的重伤男人,几个畏缩在一起孤苦无依的稚童,堆叠在街道口,小山般高的尸体……
“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闭着眼睛,书易不忍再看一眼那些惨绝人寰的场景,任由无奈的泪水从自己脸上滑落。
撕心裂肺的,直勾勾盯着上座毫无动容的男人,问了一声,又接着一声。
“我可以接受战争中的残酷,也知道这世上有太多不能避免的牺牲,从来就没有可以轻易得来的话语权,可是,说到最后,我们是人啊,最基本的要求不就是人性吗,今时今日如果可以为了目的如此灭绝人性,他日,我们的信仰和目的,又在哪里?”
“潘之矣……”瘦弱身子这时候却似乎拥有了无穷力量,书易不再看上方那双幽深的眸子,而是转身,步步逼近到潘之矣身前,语气放缓,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王权在你眼中,是何物?”
潘之矣站起身,毫无畏惧的盯着人,平静道:“统治。”
“那么统治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获得力量……书先生想跟我说什么呢?仁义道德吗?”潘之矣很是冷静的和人对视。
书易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力量应该是手段,而非目的,王权最终要的是秩序,是仁道,而非力量。”
“在获得足够的生存资本之前,谈论这些是否太过奢侈?”潘之矣似笑非笑,“您也是谋略之人,怎会不明白战争之下生灵涂炭,这是天命。”
“别把你的目的强加给天,为了力量不择手段,最终只会背道而驰,这天下人心,不全在你手心之中,你心成魔,还想身成道吗?盲目追求一个不是结果的结果,最终只能迷失自己,你连自己都赢不了,还妄想代天?”
“先生真是能言巧辩,可先生也知道,如今我们王域入主,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研制出可以医治瘟病的药物,更不惜代价发放大批物资救治居民,安抚流民,先生未去走走吗?第十王区那边现在最感激的人是谁?是我们的王,是我们即将成立的王域,这不就是天命吗?”
书易冷笑一声,目光落到潘之矣身后,质问般,一个个对视过去。
“民心是什么呢?是言论和所见可以轻易左右之物,先生的意思我懂,若成魔则会天下诛之,可魔与佛本属同宗,这世上最珍贵的是什么呢?不就是真相吗?”潘之矣微笑,语气森冷,“这样珍贵之物,知道的人不需要太多,大部分人只要认同了一个让自己舒服的答案就可以了,不是吗”
“王权接替,总有动乱,可如今十区的救世主是谁?这些少去的动乱之下会少死多少人呢?先生可有计算过?且不说之前,若真要一个城镇一个城镇的攻打过来,又将增加多少伤亡?”
第271章 满城风雨
“没有一场不牵连无辜者的战争,可说到底,战争是士兵的使命,是我们这些当权者应该去拼杀搏斗的主场,应该为此牺牲死亡的,是我们!不是那些手无寸铁的普通人。”
“潘之矣,你今日可为了一个战略目的牺牲百万人的幸福与安宁,来日,你未尝不会为了一己之私叛离主上,倒戈相向王域,你拿什么保证,你的毫无底线将来能够约束你自己和你手上握有的权利。”
“我想问问在场的诸位……”看潘之矣还打算说,书易直接甩袖绕过他,逼近到黑虎身前,“若是您,今日动乱的是十八区,于心可忍?”
黑虎粗壮胳膊抬起,却是撞了撞自己胸口,尽在不言中。
拉扯起嘴角,书易走向他身旁的向阳,低声道:“您在三城驻守了这么久,那里的天,那里的水,那里的人,应该有很多记忆吧?”
向阳双目盯着他,表情很是复杂。
“那么您能够听到那些哭喊,那些哀嚎,能够看到那些苦苦挣扎的普通人吗?”
“同为女人……”书易一个也没放过,走到早就扭开头,静默着的红雨身前,看也不看人,幽幽叹了句:“此次灾难中,死伤最大的是妇孺儿童,若说这些普通人手无寸铁是弱势的可怜人,那么她们呢?她们的境遇,您将心比心,能够体会一二吗?”
红雨的出身在他们这里,并不算秘密。
孤苦无依,被买卖多次,辗转在大家族和男人手中,毫无尊严的苟且偷生,最后被送给自家的王,九死一生博得出路。
这次灾难中,有很多稚童失去了父母,那些孩子,他们以后的境遇呢?或还不如红雨幼年。
潘之矣保持了沉默,他安静看着书易擦肩他走到另一边。
蓝岸神情一点没变,始终是漫不经心,哈欠连天,等着人到身前来说教。
书易确实来了。
可只盯着他看了一眼,便冷道:“蓝部长出身高贵,想必是无法体会了吧?”
蓝岸挑了下眼角,张嘴准备说什么,谁知道刚才对着一众部长苦口婆心的书先生在他面前却万分干脆,放下一句话后,直接就走了。
呃……
所有想说的话都被憋了回去,蓝岸扭头看人走到炎振身前。
炎振很紧张,这段时日来他跟书易呆在一起最久,清楚人教训起人来何等严厉。
虽然说这次的征战他没有份,可现在,看人一个个的教训过来,怕自己也难逃吧?
说两句也就罢了,怕就怕,书易用那般悲凉的目子盯着他啊。
“炎部长应该也不认同吧?”
炎振愣住了,本能的张嘴“啊?”了声。
书易却直接跨步过他,走到王阶下,抬头直视上座斜靠之人,沉声道:“若只在乎结果而不看重过程,最终,我们将被眼前的得失蒙蔽双眼,再也看不到远处的威胁,王权就如同辆高速疾驰的车子,我们要看的绝对不仅仅是眼前,没有方圆讲究,车子乱开,坠落深渊是早晚。”
闻人诀端正坐姿,因为都是部长级别的心腹高层,他今天连面具都没有戴。
眼眸微阖,右手中指轻轻敲击着椅子扶手。
在这压迫人心的绝对安静中,黑虎首先站起,大跨步到书易身后,无声跪下,一字不发。
向阳目光从他身上收回,又落到上座的王身上,迟疑了会,跟着起身,跪在人身旁。
他二人一动,对面的蓝岸就勾起了嘴角。
二郎腿放下,却是整理起了自己上身的衣服。
炎振为难的左右打量,看书易依旧一动不动的仰视上方,双唇紧闭脸色凝重。
红雨是第三个起身的,路过潘之矣时,点了点头。
潘之矣很轻松的回了她个笑容,云淡风轻。
又一个跪下的……
维端急了,隐身中的天眼围绕厅内急速盘旋,它慌道:“主人?这怎么办啊?这不是在逼您吗?”
确实算得相逼了。
闻人诀瞥目看向潘之矣,人双手垂在身侧,一点紧张也看不出,注意到他来自上方的目光,颇为恭敬的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