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东西怎么能直喇喇地说出来污秽圣听?皇上还这么年轻,婉转一点儿啊!
覃昌、高亮二人正值改朝换代之际,生怕自己这个前朝太监给换下去呢,自是皇上要听什么就竭尽所能地说什么,哪儿还婉转得起来?
不只不婉转,说完了洗鸟药还怕自己说得不全面,搜肠刮肚地回忆着皇上和万阁老之间背人的联系……
“还有奏折!”高公公终是比覃公公年轻几岁,早一步想起了先帝看奏章时,总要亲自看万阁老进上的奏章,有时甚至不许他们司礼监太监看,那奏章中必有蹊跷!
“覃公公,你怎么看?”
高公公不知不觉用出了侄儿新送上的连环画里的台词。太子不看闲书、怀恩总管又是刚从凤阳回来的,没这个意识,倒是覃公公与他同道中人,十分自然地接了一句:“谢大人说得是……”
覃、高二公公在空中对了个眼神,才意识到两人竟是书友。不过覃公公立刻醒悟到自己的台词说得不合时宜,连忙补了一句:“是该彻察万首辅送进宫的一应物什。”
他们在太子面前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翻遍宪宗遗物,终于在一座小柜子里找出了封存多年的首辅奏章。
连载的那种。
二人双手托着奏章敬上,怀恩心中有种不好的感觉,甚至想阻止天子亲阅。然而小天子朝他摇了摇头,毅然接过了父亲尘封的隐私文书,打开来看了一眼。
简直不忍细观!
天子才翻了几本,就看了满眼的“夜御二女”“不胜云雨”……奏折下方还大大方方地写着“臣安进”三个字。
三位太监都想不到堂堂当朝首辅能在奏章中夹带这种东西,恨不能赶紧把这些奏章一把火烧了,挽回先皇的声誉。新天子更是眼色沉沉如夜,满面阴云欲雨,将奏折摔在桌上,回头吩咐怀恩:“伴伴替朕传旨,叫万首辅上疏请致仕吧。”
怀恩亲自到万首辅府上宣旨,将他的牙牌摘下来摔在地上,终于逼得首辅大人知道了天子的决心。他悲辛无限地写了第二封乞致仕疏,天子连做面子挽留一下都不肯,当即许他致仕,叫人连夜送他出京。
刘、尹二阁老留在中枢,没亲自去送他,却也听下人说了万阁老离京时一步一回顾的依恋情态。
尹学士感触尤其深,摸着自己冰冷的胸膛低声喃喃:“我前些日子查过崔燮家事。他家仆人当众欺辱他,在迁安下了狱;他的继母因害他,被发配到了福建;首辅大人因断了他的婚姻,蒙羞致仕……下一个怕就该轮到我了……”
这人实在太可怕了,难不成就没人治得了他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妨害人吗?尹学士抓着刘次辅放在桌上的手,悲愤地问道:“博野兄就没法子除去这个崔燮吗?难道我等在阁中还要提心吊胆,被他压制一辈子的命数?”
刘吉安慰了他许久,待他离开后才捋着胡须摇头笑道:“我为何要对付崔燮?我从前既不曾动什么打压他的心思,更没动过断他的祭祀,他自然不会妨克我。不仅没妨克,反倒给了我不少方便……若不是他,我要熬到首辅之位,还不知要多花多少年呢。”
这么个有神异的人,只要交好了他自己就能得好处的,何必一定要打压他?倒不如给他些仕途便利,换他的气数,互惠互利的好。
第225章
自打崔燮当上展书官, 每隔十日就能在新皇面前露一露脸, 尹阁老的日子就开始过得不顺当。
万首辅致仕后,是他尽心竭力地一手操办了孝穆皇太后追封大礼, 是他把经筵日讲人员安排的妥妥帖帖, 是他在这首辅致仕、次辅懒政的日子总揽朝务……
事都是他做的, 他得来的却是什么!
就在大典结束后第二天,天子就拔擢了徐溥做翰林学士兼吏部左侍郎, 叫他入阁了!而他这个辛辛苦苦为圣母皇太后操持大典的人, 得来的却是六科十三道“交章劾奏”——
交章劾奏!说这群人背后没人串联闹事,他都不信!
尹阁老吞下几口热血, 又上了一道请致仕的表章。天子仍旧不允, 可这回答复中却不再提他是要“切倚”的重臣, 只说他是先皇简任的老臣,自己正位之初正用人理办庶务,所以不许请辞。
尹阁老隐隐感觉到了自己在新皇面前并不怎么受待见。而刘次辅却不知怎么就能混得如鱼得水,明明连纪太后的身后事都没尽心经办, 只上几个弹劾举荐的奏章, 就把自己弄成了个操履端慎的忠臣, 还得了新皇的表彰,顺升至首辅。
这位西刘先生,竟已在这短短两个月的工夫里摸准了新皇的喜好,甩下他们这些旧同伴,转身成为新朝重臣了。
尹直往深处再想想,愕然发现刘吉有今日的好处, 竟是因为从开始到最后都没亲手打压过崔燮——至多是出了个不叫他联姻高门的主意,这主意还是万首辅经办的。
原来刘阁老与他和万首辅从来就没走到同一条路上。
明明他才是取中了崔燮做状元的人,却仅因为一念之差,就落到了这步田地,这崔燮妨人也妨得实在不公!
尹阁老本是个不信鬼神的人,却叫这些日子遇上的事闹得疑神疑鬼,甚至打算打个仙师替他去去晦气。
然而仙师也是没有的。
自新皇登基以来,就把宫里的仙师、高士、法王、佛子都贬回原籍去了,剩下李孜省、邓常恩等几位能留京的仙师也在诏狱里待着,他想找人都进不去诏狱大门。话说回来,他已经背晦到这地步,还往诏狱跑?不怕一去就出不来了么!
尹阁老的目光向着镇抚司方向一触即归,转头看向忧国忧民地拟着弹章的刘阁老,不、是刘首辅,心中若有所悟。
从哪里坏的事,就得从哪里补回来。
尹阁老现在只恨崔燮年纪太轻、进翰林院时间太短,硬抬举也抬举不成侍读,要等编实录时给他记上等考评,叫他早日升迁,恐怕就得等得自己离开中枢了……
不,他还有一条路可走。
多谢万首辅当初有意断崔燮的姻亲,如今倒给了他一条活路了!
别人不知道崔燮为什么得祖宗托梦的,他们内阁这三人还能不知道吗?必定是因为崔燮他父亲收了万首辅的书信,故叫家人扮鬼神骗他的。只要给他父亲修书一封,逼他给儿子寻一门好亲……实在不成就舍一个孙女给他,反正他家里子孙侄弟多得是,舍了也不心疼!
尹阁老振奋起精神,修书送往云南,叫崔父想法收拾那套祖先拒绝的谣言,把儿子许配给他们尹家。
可这封信似乎没有转运之效,信还没送出去多久,他就又被弹劾了。
又是六科十三道联章上奏,弹劾他升任从侍郎升到阁老从未经廷推,都是奉的中旨,不堪为翰林学士,还把他结交李孜省,构陷尹旻父子的旧帐翻了出来。
天子这回也不再念他是先朝老臣,正是能出力做事的时候,轻飘飘地抛弃了他,叫他致仕还乡。
尹阁老悲愤又茫然地离开了京城,说什么也想不通为何那封信没能挽回自己的仕途。而远在云南布政使司衙门里,一名参议也被这几个月的风云变幻弄得心烦不已。
四月份万阁老才来信叫他给儿子低低配个恶姻缘,换自己的前程,他挣扎许久才认命地舍了儿子。幸好崔家祖先庇佑,为了他的前程,叫儿子不许成亲,可一转眼间天子竟因服丹药腹泻而驾崩,万阁老就致仕了,许给他的前程也没了!
正当他叹息好好一个儿子白赔进去,不如早和王经历联姻时,尹阁老又从京里给他送来了信,叫他收拾从前弄鬼的手尾,把儿子送给尹家当女婿。
他不知儿子怎么忽然得了阁老青眼,可那祖宗显灵的事真不是他叫人弄的,他既怕逆了祖宗不详,又怕违了阁老招祸,再想想阁老是要把亲孙女儿嫁给他家,那份怕祖先见责的心思又淡了几分……
谁想到他刚修书回家催儿子结婚,尹阁老又倒台了!
看到朝廷传来的邸报时,崔榷的脸就像被谁重重扇了一巴掌,又白又红,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再顾不上别的,忙叫人磨墨推纸,又写了封信叫儿子不许和尹家结亲。
这几个月折腾下来,他白白收了两位首辅的许诺,给儿子订亲复退,订亲复退,结果竟是一片镜花水月,半分好处没捞着。
更可悲的是,明年初恰是外官三年一度大计的年份,布政使周大人要带着他们这些非首领官的考语上京。他因退婚的事得罪了王经历,那小人定要在周布政使耳边说他的坏话,恐怕今年也回不得京了。
那他苦熬这三年,又得了些什么?
自己没能娶个正经妻室,也没给儿子联得一门好亲,旧日同年因怕万、刘两位首辅打压纷纷和他断了关系,而答应要把他引回京的两位阁老耍弄够了他又先后致仕……
崔参议坐在值房里,想着周布政在他考评文书上题的“庸常”字样,想着自己还要在这险恶之地待上三年,忍不住全身发冷:阁老靠不住,同僚指不上,儿子资历尚浅不说,有个有人望的老师还守孝去了,他要再回京,恐怕只能靠自己了。
可他一个布政使司督册道参议,也无别的实政可干,若要拿出能让他回京的政绩,就只能冒着风险……清黄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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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值房里发狠,决心赌上性命做一桩大事的时候,他儿子正在京里和翰林院、詹事府的大佬们谈笑风生。
吃经筵。
自打新皇登基,经筵从几年不开一回改成了每月逢三之日准时开筵,全体讲官都带着仆人、拎着食盒,连吃带打包,享受着皇家给他们这些先生的好处。连同崔燮这个只需贡献一张脸,翻几页书的展书官,也能痛痛快快又吃又拿。
吃了这么几个月经筵之后,家里两个弟弟和徒弟的脸都有点儿圆了。幸好崔先生不光叫他们坐着念书长肉,早晚还拎着他们跑步、练五禽戏,又请了刚刚忙完万家和事涉先皇晏驾大事的李孜省等妖道大案的谢镇抚使教他们新拳脚,总算把这几个孩子吃下去的御膳都练成了紧衬的瘦肉。
不见得有腱子肉,但四位小学生的身量还算合衷,个子也拔高了不少,容色悦泽、气息悠长、体健有力,真和修了仙似的。
谢镇抚这个只能偶尔请到的名人,教弟子也和崔先生一样用心。他待两位小国舅自然关怀备至,待崔家两个白身的小学生也不因身份而轻忽。看在他们兄长的面子上,他教这两人也如同待自家兄弟那么细心,架子打得扎扎实实,一招一式都不肯敷衍。
他一来崔家,四个孩子就算过了年。
崔先生唯独在他面前不催着他们念书,不光叫他们学新武学招式,还许他们听谢瑛讲案情,扮成锦衣卫假装办案。
这个主意也是逼出来的。
两位张国舅自张皇后受封后,也依例授了锦衣卫百户,当天就颠颠儿地跑去镇抚司见世面去了。崔老师上值时管不住他们,要是不给他们点儿过瘾的机会,就得跟巡街的前辈们一样满京洒银子救落难书生去了。
谢镇抚当时为这特地到崔家告了一趟状,怕两位国舅总揣着银子往人少的地方跑,跑出什么危险来。
崔燮听他告了一夜的状,急得肾都亏了,转天叫人买了几斤黑芝麻炒芝麻糊,补了几天的肾气,终于补出了这个叫他们自学自演断案剧的主意。
谢镇抚使讲的故事里,被拿问的罪人犯了哪几条大明律?应受什么刑罚?可在八议之内?设若在可议的贵人里,又该缴多少赎铜赎罪?若缴铜不足,又该几日一追比?锦衣卫拿问罪人回衙后该如何写文书卷宗?
为了给少年人塑造良好的人生观,谢瑛讲的故事都是千挑万挑挑出来的,罪人的确是罪有应得,不是受人诬陷的那种。
两位小国公是有锦衣卫身份的,崔燮叫人给他们做了合体的修身曳撒,叫他们兄弟妆扮起来演断案官,家里下人们陪着演罪人和校尉、小旗,崔家兄弟当书记官——没错,只有他们兄弟遇上这情形都逃不了写一篇记录文章。
不过两位国舅最后也要写结案文书,写完之后交由谢镇抚亲自批改。
谢瑛的文笔并不好,但文卷做多了,格式极准,避讳、升格都记得牢牢的,抓案情主线抓得清晰利落。两位国舅又不是要当什么文人的人,文章不用写得太好,关键是思路清晰,三观正,跟着谢瑛学正好。
再者说,还有偶像效应。
有这位天天上漫画的谢镇抚给两位国舅改文章,他们做事时简直浑身是劲儿。这一天又排戏又写结案文书的,写的背的比平常坐着读书时还多,小哥儿俩却都不嫌累,还写得津津有味,自己略有不安的就主动去翻律例对照。
第226章
成化二十三年的冬日就在无数大臣起起落落的波澜动荡中过去了。过了新年就是弘治元年, 元旦日文武群臣要到奉天殿朝贺, 拜过天子就能享受十五天的长假了。不只崔燮,他的开山弟子张鹤龄兄弟也要跟着父亲进宫朝天子。
崔燮已经不记着史书上张家兄弟作过什么妖了, 但因知道历史上的他们不是好人, 只要他们一离自己的视线就有点担心。于是他趁着两人还没入宫, 先去问了翰林院前辈们外戚入宫的礼仪,替他们恶补一把。
翰林院虽不是礼部, 但也存着前朝各种仪注档案, 除了万贵妃家那样受宠的外戚,别人进宫都是按着规矩来的。
掌典籍的官员对他这个新状元还是十分照顾的, 问清情况后便开了典籍库帮他挑出适合的仪注抄写, 还安慰他:“礼部自然会帮张国丈与这两位国舅演礼, 崔大人倒不必担心他们入宫失仪。”
何况天子与张皇后情谊甚笃,小舅子们做得略有不周,天子大约也不会计较。
崔燮怕的倒不是他们被计较,只怕他们俩出了错也没人计较, 积微成著, 养大了他们的贼胆儿。这心思自然不为外人道, 他只跟典籍官道了谢,笑道:“新皇初践位,大朝这样的事宜自不可有瑕疵。他们虽年少,却是中宫的亲弟弟,更得做出个样子来给人看,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的。”
典籍官叹道:“大人这份忠爱之心实叫人感佩。不过下官在翰林院待了数年, 也有些心得想劝大人——大人若不想背后叫人说一声‘攀附外戚’‘夤缘得官’,不如还是疏远些张家吧。”
崔燮拿着仪注的手在空中顿了顿,随即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不要紧,我又当不上阁老相公的,哪里就这么在意名声了?”
反正他肯定能当个名垂青史的鉴人大师,后世出版社编《王阳明大传》时也得把他这个第一个点出王阳明要当圣人的人写出去,当世的名声好点差点无所谓。
再说,把两位国舅管紧了,弄不好将来还能借舅舅的榜样扳正了正德呢。正德要是不宠幸刘瑾、不下江南,可能还能多活些年,生个好儿子,这就不用等嘉靖上位了。
让嘉靖上位了能有什么好处?
熬到几十年后说不定谢瑛都当上锦衣卫指挥使了,难不成他就图个陆炳上位,谢瑛能早点退休跟他同居去?呵,老了退休归退休,男人的事业可是很重要的,绝不能叫嘉靖耽搁他!
崔燮越发坚定了要教好弟子的心,从库里抄了仪注回去,崔燮还写了纸条贴在桌椅墙壁上,假布成宫里的格局,叫两名弟子在他家里练习走路、见人、行礼。这两个傻孩子穿上了新做的曳撒,又看见崔家到处都贴着纸条,只当又让他们扮锦衣卫玩儿呢,练得倒比在礼部时用心。
元旦朝贺时进到宫里,两人也都像实地演练一样用心行礼,全身上下规规矩矩、板板正正,特别给他们姐姐、姐夫作脸。弘治天子看了也高兴,因体贴皇后思念家人,便特地留了两位小舅子在后宫,夫妻们带着小舅子一道用膳。
张鹤龄兄弟见了皇后也极有礼数,恭恭敬敬地叩拜,口称“娘娘”。
张皇后亲自上前搀扶起他们,心疼地说:“吾弟何须多礼,咱们姐弟仍像在家时一样,只管叫姐姐就是了。”
张家兄弟板着紧绷绷的两张小脸说:“不可,娘娘身属天子,弟弟们是臣,须得分个尊卑上下,不能像在家里似的不讲究。再说臣弟兄们是外戚,一举一动天下人都盯着,若行止跟市井里人那么粗俗,外面亿万黎民都要笑话我们的!”
这可是真的叫天下人笑话,不是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