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的案子本没有什么疑虑,板上钉钉的误杀,便是不斩首也要流放,官府的判决也是如此。
只是薛家给他捐了个官,官职不高,只是八品,但性质便不一样了,有了官身,薛蟠便能用银子抵罪,不必流放去了。
薛家原是巨富之家,便是如今败落了,家底子也不是一般人可比的,一点子银子和家里的独苗男丁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只是手里没那么多现钱,这些日子薛姨妈没忙别的,就是盯着手下人变卖家产凑银子,盼着早日把薛蟠从牢里接出来呢。
没想到银子还没凑齐,官府就传来消息,说薛蟠根本没有捐官资格,薛家贿赂官员行不矩之事,被罚没不少家财。且从前程序全部作废,薛蟠又成了庶民,自然不能用银子抵罪了,照样得流放去。
薛姨妈和薛宝钗只觉得五雷轰顶,薛蟠到底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便是再不争气,有他在,女人家的心里总是安定的,若是离了这个人,她们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呢?
贾家众人闻讯赶来时,薛姨妈正在垂泪,宝钗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还得强打起精神安排一应事项。
探春叹道:“你这又是忙什么呢?”
宝钗抹了抹泪,请众人坐了,又叫人上茶,这才道:“过了年哥哥就要流放去了,我旁的帮不上,只能上上下下照顾着,盼着他在牢里好过些,免得坏了身子。”
众人默然,都明白宝钗的意思。流放一路上长途跋涉,负责押解的衙役可不会心疼犯人,路上不知要受多少罪,不见许多人走到半路就一病没了,若没有一副好身子骨,只怕支撑不下来。
宝钗也算用心良苦了。王熙凤一叹:“可知流放到哪?”
“宁古塔。”宝钗勉强一笑,“这回多亏林妹妹了。原哥哥是终生不能再入关的,后来六贝勒给求了情,这才改判了三十年。若是表现好,说不定还能早些回来。也不用给披甲人为奴,只要自己过日子便好。”
话虽如此,但宁古塔是苦寒荒凉之地,一应物资娱乐极其缺乏,便是有薛家的人力、财力支撑,薛蟠又能过上什么好日子呢?只怕比京郊普通百姓都不如!薛蟠是金玉堆里长起来的大少爷,这样的日子只怕会叫他生不如死。
且薛蟠年纪已经不小了,今年已经二十有余,且不说能不能在那地方熬三十年,便是熬过来了,到时也已经五十多岁,这年头三十岁的人都能当爷爷了,人活七十古来稀,五十多可真是老叟了!到时便是回来,带着一身伤病,又有什么意思?
到底一辈子就这么着了!
众人不免暗叹,犹记几年前薛家刚入京城时的光景,一转眼竟就成了这样,曲终人散,怎么不叫人心慌?
宝玉拉着宝钗的手晃了晃以做安慰,不免替薛蟠可惜:“不是托人捐了官么,怎么好端端的叫人查出来了?是否托的人出了岔子,未免太不可靠了!”
宝钗摇摇头,宝玉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此事托付了八阿哥,到底是皇子阿哥,理应不会出岔子才对。
她蹙眉:“我们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着意打听过了,只是那些人嘴紧的很,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王熙凤心说这该还是八阿哥那边闹得事,黛玉之前说得那话,意思她听懂了,薛蟠这事的从头到尾就是八福晋在管,和八阿哥一点关系都没有。八福晋再有本事,那也是仗着八阿哥的势,八阿哥要是不乐意,翻案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只是薛家瞧着倒不知道内情。也是,向来夫妻一体,谁会思量着八福晋是背着八阿哥行事呢,一般人也没这胆子不是?
王熙凤近日可算是长见识了,一个老祖宗,一个八福晋,真是一个比一个胆大!她素日自诩胆大,从前那也是敢从油锅里捞钱的人,跟这二人比起来,还真是狗咬老鹰——差得远了!至少她不敢插手争储之事不是?她虽然背着琏二行事,但那些说到底不过是家事,说破天能有什么大的坏处?哪像人家八福晋,一个不小心就是要把八阿哥拖进争储漩涡里去的!
只是八福晋再能干,八阿哥也不是傻的,如今可不就坐蜡了吗?只是可怜了宝钗和薛姨妈,若是早知道八福晋不靠谱,就不该全靠着她,早早想了旁的法子,说不得薛蟠还能有救。如今是罪也定了,捐的官也没了,彻底没有法子了。
正想着呢,外头便有喧闹声由远及近,隐约能听见有人喊“大奶奶”。
宝钗脸色登时就变了,众人对视一眼,这“大奶奶”总不能是说李纨,只能是薛蟠的媳妇,那位桂花夏家的大小姐夏金桂了。
果然不一会儿院里就传来夏金桂骂骂咧咧的声音,言辞之污秽刻薄,实在不堪入耳!薛姨妈劝了几句,竟是不知怎么激怒了夏金桂,越发骂得起劲了。
这可算是人家家里的丑事了,众人不思量会撞到这一幕,只觉得尴尬无比。
宝钗勉强一笑:“叫大家见笑了,嫂子是嚷着回娘家呢。”
说着就扬声冲外头道:“妈,嫂子既然想回去,咱们也别拦着了,人各有志,拦着又能如何?便是拦了这一时,还能拦得住一世不成?”
薛姨妈叹了口气,便不说话了。
那夏金桂却叉腰骂道:“你少缩在人后头夹枪带棒地教训我!当你自己是什么好东西不成?你们这一家子,你、你哥还有你妈,都是一样不要脸!你呢,瞧上了人家的权势,使尽了法子也要嫁给人家,死乞白赖住着不走,一点尊严体统都不顾。你妈则是看上了我家的富贵,费尽心思把我骗进门的!议亲的时候怎么说的,如今又是什么光景?要钱没钱,要势没势!一屋子烂污玩意儿,巴着人家摇尾乞怜的哈巴狗!那薛蟠又是什么东西,四六不懂的玩意儿,要不是上了你们的狗屁当,我会嫁到你们家?”
夏金桂哼笑一声:“如今薛蟠犯了罪,这辈子怕是回不来了,我不家去,难道还给那东西守一辈子寡不成?呸!他也配?!”
夏金桂一句接一句,宝钗气得胸脯起伏,胀红着脸说不出话来。薛姨妈在外头道:“你多心了,她不过随口一句,原也是好心,并没有旁的意思,没想到倒惹得你这许多话来。你既要走也好,家里如今这个样子,倒不好误你终生,我便代蟠儿写一封和离书,你拿了便家去吧。”
夏金桂这才不说话了,外头总算是安静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略坐了坐便告辞了。
王熙凤回去后便写了一封信送到铺子,嘱咐掌柜若宫里来人便带去给黛玉。
而此时黛玉吃瓜吃得正高兴,连手里的点心都不觉得香了。
“你是说,八弟自己请罪去了?”
“是啊,”旁人觉得薛蟠一事莫名其妙,但其实是有原因的,这事在一定范围内并不是秘密,是八阿哥他跑到康熙面前坦诚自己的过失,自请责罚。
八阿哥没提八福晋,竟是一力揽下了所有责任,康熙自然知道其中缘故,但并没有戳破,只是在责罚薛家之余,也斥责了八阿哥一顿。
胤祚知道,康熙不是因为薛家的事骂八阿哥,而是为了八福晋,说到底,此事中八阿哥不无过失,他先是管不住福晋,以至于闯下祸端,后又帮着福晋掩饰,到底叫康熙看不过眼了,也是心疼儿子,气恨八福晋的缘故。
不过外人未必知道其中缘由,也不会知道康熙怎么骂八阿哥的,只知道八阿哥被康熙训斥,只怕在如四王八公这样的有心人眼里,八阿哥便不再是香饽饽了。
直到这时胤祚才明白,八阿哥那天说要想个法子让兄弟们放心是什么意思。想来这便是他想出的法子。
这效果好是好,只是如此自污,到底惹人心疼。
“八弟倒是颇有决断,如此一来,不论汗阿玛还是兄弟,只怕心疼他还来不及,哪还会疑心他、防备他?旁人怎么看有什么要紧,不相干的人罢了,管他们做甚!”黛玉道,“八弟妹倒是有福气,遇上八弟这般重情重义之人,若换成一般人”
换成一般人,早不知成了什么样了。旁的不说,王夫人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当初年轻不明白,如今哪还有什么不懂?王夫人一向身子好好的,怎的说病就立马起不了身了,又正好在惹了事之后,岂不是太巧合了些?里头必是有什么文章的。
而现在八福晋惹的事,比之当初的王夫人只大不小,八阿哥却愿意护着她,已经殊为不易了。
胤祚听黛玉前头的话还在点头,听到后面心里却不由酸溜溜的,小眼神立马就飞过去了:“八弟重情重义,我就不重情重义吗?”
黛玉:“你自然也重情重义了!”
胤祚无理取闹:“那你说我和八弟哪个更好?”
黛玉白了他一眼,果断道:“八弟!”
胤祚:“”
胤祚做失落状:“我就知道,人都是喜新厌旧,得到了就不知道珍惜的。当初你是怎么对我的?为了我你要死要活,好容易到一处了,不想着好好过日子,只瞧着别的男人好,我便成那不值钱的了!”
黛玉:“”
“你作死呢?说得都是什么!”黛玉忙上前要捂胤祚的嘴,没想到脚下一滑,直接扑到了胤祚怀里。
胤祚忙揽住她,嘴上却还要打趣:“你不是喜欢八弟吗,又何苦对我投怀送抱?”
黛玉:“”
黛玉捶了胤祚一拳,夫妻两个闹了一通,转脸又头碰头不知说什么去了。
胤祚在和黛玉说女医学院的事,女医们入学不算很长时间,但因着只专注学习带下病和剖腹产,进度比军医学院快得多,如今大部分学生医术都能拿的出手了,最优秀的几个更是颇有几分厉害。
打从前几个月开始,胤祚和四公主就开始叫她们陆陆续续接诊了,学院开办之初,便有许多人为自家女眷登记预约,后来陆陆续续又添了许多,如今正好拿来练手。没有经验不要紧,有那么多老师帮着分析研究,总不会把人治坏了。
如此忙碌几个月,随着治好的人越来越多,这些学生本事越发精进,名声也传出去了,这不,就有人来询问是否能剖腹产。
来问的有两家,一家是满洲贵族瓜尔佳氏,另一家就是普通百姓,姓吴的一家子。
瓜尔佳家的大奶奶怀孕九个多月,马上就要临产了,肚子却比一般人大许多。请了大夫来瞧,说是孕期进补太过,导致胎儿太大的缘故。
这年头生产本就跟往鬼门关走一趟似的,胎儿若是太大,产妇更是半条腿都进了阎罗殿,再加上这大奶奶自小体弱、身材极为纤细,这又是她的第一胎,危险便更大了。若是发现得早,说不得还能有法子,只是她已经到了临产关头,打掉孩子定然不成,且不说孩子已经成了完整的生命,产妇的危害也一点都不会小!但硬要生的话这大奶奶的命似乎能看到头了。
也算是走投无路了,瓜尔佳家便想着做剖腹产,好歹能有一线生机。原是想请胤祚的,瓜尔佳氏在朝中有几分体面,倒也有这个面子,只是胤祚如今想着锻炼女医,剖腹产的事轻易不肯插手,便极力推荐女医去。
因他一力做保,瓜尔佳家虽不能尽信女医的医术,但也勉强答应一试,却要求胤祚到时在外头掠阵,胤祚也答应了。本来么,便是他们不提,胤祚也要去的。这是女医头一回单独做剖腹产,是成是败在此一举,他当然要上心些。
吴家怀孕的是二孙媳妇,她胎儿倒是不大,只是胎位不正,稳婆瞧过了,说是到产前未必能调整过来。胎儿过大和胎位不正都极可能导致难产,到时也是一尸两命的结局。其实若请了名医去瞧,按摩、用药加上针灸,未必不能调正胎位,但是用药也就罢了,按摩和针灸都要看产妇的肚子,甚至还要上手接触,吴家不大能接受,便来问女医学院。
女医学院已经接了吴家的病人,由一位名叫黄君如的学生负责。这学生出身医药世家黄家,是黄院判的侄孙女,在学院表现极佳,测试从来没有落于前三名,黄院判也每每感慨,说她比同辈男儿出息多了。
如今黄君如日日上门替吴家那位产妇诊治,情况已经有了好转,不知能不能顺利生产,若是不成,只怕也得剖腹。
胤祚道:“瓜尔佳大奶奶已经定了剖腹,时间就在明日,到时候我得去瞧着些,完了还要处理旁的事情,可能回来晚一些。”
黛玉点头,不由握紧了胤祚的手:“她会没事吗?”
“当然了!剖腹听着厉害,其实只是个小手术,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就够了,只是术后护理麻烦些罢了。不过咱们手术做多了,如今也算有了些心得,你便放心吧。”
胤祚原当黛玉担心此事不成,他以后会不顺利,或者只是心善,看不得孕妇和孩子有事,但细瞧她脸色,又觉得不对,再一把脉,便奇道:“你在害怕?怕什么?”
既被看出来了,黛玉也不隐瞒:“我也打小身子弱,日后生产会不会不顺当?”
胤祚失笑,揉了揉她的头道:“有我在呢,你还用担心这个?”
黛玉想想也是,想起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脸不由微微发红,胤祚瞧得心动,不由倾身凑了过去。
就在这时,德清匆匆忙忙进来禀告:“爷,瓜尔佳大奶奶发动了!”
胤祚:“”
胤祚只能起身:“怎么这个时候发动了,去女医学院通知黄君如和陈丽芬,再派人告诉三阿哥一声,叫他们直接去瓜尔佳府上,咱们也走吧。”
说着转头看黛玉,一叹:“原还说陪你用膳,又不成了。”
“你正事要紧,晚上回来一起用膳便是。”黛玉叫人拿大氅给胤祚披上,奇道,“你去也就罢了,怎么还叫三哥呢?”
胤祚嘿嘿一笑:“改明儿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