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又是一阵悠扬的汽笛声, 又是一艘满载的船只,遥遥地驶来。

河面上吹来微风, 拂动着何如月鬓边的秀发, 这是让人满怀希望、又格外清醒的清晨。

“说得对。”何如月转向丰峻,清澈的目光坚定而明亮,“没有什么来不及, 争取之后才知道。”

望着她被激起的自信, 丰峻将那些准备好的话,都悄悄地咽进了肚子里。

何如月满腹鬼点子, 这事必定难不倒她, 丰峻只要暗中保护就可以。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 眼看着上班时间已近, 生怕遇见吴柴厂上班的职工, 于是一前一后地进了厂。

何如月走进厂门时, 苏伊若正好在门卫传达室拿报纸,喊了一声“如月”,二人一起并肩往行政楼走。

“苏阿姨手上怎么样了?”何如月心疼地捏着她手指端详着。

还好, 纱布没有湿水的痕迹, 保护得甚好。

苏伊若笑道:“就一个手指头而已, 哪就那么娇气了, 不影响做事的。”

“好歹也是缝了针啊, 苏阿姨你有事不方便就喊我好了啊, 千万别自己硬来, 别影响伤口。”

“知道啦!”苏伊若抱着一摞报纸杂志,开门进了图书室。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何如月总觉得她笑得更开朗了, 似乎手上的伤口也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困扰。

是昨天余叔叔送她回家, 二人相谈甚欢吗?

何如月不由偷偷笑了。这下苏阿姨手正受伤,余叔叔要是还抓不住机会,那就余生都单着吧。

水打好,杯子洗好,赵土龙拎着包急匆匆进来了。

“何干事来得真早啊。来来来,我来扫地。”赵土龙比何如月晚到了,虽没有迟到,但却惭愧得很,赶紧抢活儿干。

“黄主席来了没?”何如月问。

“来了,跟我前后脚上的楼。”赵土龙道。

何如月立刻转身去了隔壁。

黄国兴正擦桌子,一见何如月,倒也热情:“小何早啊。”

“黄主席早!”

“正要找你呢,等下啊。”黄国兴转身在水盆里搓了一把抹布,挂好,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来来,坐。”

何如月料想他应该就是说女工委的事,坐得端端正正,面带微笑聆听。

“昨天局里开会,说了咱们厂成立女工委的事。是这样,局里的意见是全力支持,但考虑到咱们厂没有合适的女工委主席人选,所以会调一位女干部过来。”

“人选定了吗?”何如月问。

“还没有,目前有几位候选人,局里正在斟酌,还没有最后确定。”

“我想问问,为什么我不行?”何如月单刀直入。

黄国兴一愣。之前他跟何如月说过,成立女职工委会员,会派一名资历老一点的干部过来,当时何如月似乎没有反对啊?

但看着何如月笑容坦荡,倒也不是质问,更多的是跃跃欲试。黄国兴也笑道:“之前不是说了嘛,你资历浅,怕是很难服众。”

何如月当然明白。

她想了想:“黄主席,我绝不是对你有意见啊,我就是直言不讳。服不服众,得问‘众’啊。”

黄国兴的身子微微向后靠了靠,随手拈起桌上的笔,若有所思地轻敲着玻璃台面。

略一思忖,黄国兴道:“其实我是支持你来当女工委主席,阻力不在我这里。”

何如月早就料到。

其实之前黄国兴几次和她提及此事,她就能从黄国兴的语气中听出来,他并不希望自己手下再来不好管理的空降兵。

所以阻力绝不在黄国兴这里。

“那阻力在哪里,我去努努力?”何如月笑着,语气轻松,似乎竞选个班干部那么简单。

黄国兴心中一动,突然觉得何如月初生牛犊不怕虎,又的确是个有能力的,让她去闯一闯,说不定还是个奇兵?

打定主意,黄国兴缓缓道:“你要能说服蒋书记,这事就成了一半。”

“行!”何如月站起身,“等我说服蒋书记,再来向黄主席讨教成事的另一半。”

看着何如月风一样进来,又风一样出去,黄国兴苦笑着摇摇头:“这丫头……”平心而论,他希望何如月成功。

甚至,他希望两年后自己退休,这一大摊子能交给像何如月这样对工作有热情的人。

风一般的何如月,却并没有风一般地冲向书记办公室。

她首先回办公室,花一个小时写了一封自荐书,里面详细列明了自己的工作成绩和工作设想,然后打电话问了厂部办公室,确定蒋敬雄没出去,这才叠着自荐书向厂部小楼走去。

蒋敬雄办公室有人,是团委书记孙博伟正在汇报工作。何如月也不着急,就在办公室外安静地等着,设想着等下要怎么跟蒋敬雄表达。

还没打完第一遍腹稿,书记办公室的门就推开了。

一见门外站着何如月,孙博伟有点意外:“何干事来找蒋书记?”

“嗯,我有事。”

“那你进去吧,蒋书记在的。”孙博伟还好心趁到她耳边,“说话小心些,蒋书记心情不大好。”

“为什么?”何如月赶紧问。

知己知彼是最重要的,这种重要的谈话,首先就不能触霉头。

孙博伟见四周无人,低声道:“这不许厂长调走了,局里要再来一个副厂长,蒋书记不乐意,怕对吴柴厂业务不熟。”

原来是这事。

真是天助我也。何如月重重点头,也低声道:“明白了,谢谢孙书记!”

的确要谢,这个信息十分重要。

等孙博伟走了,何如月伸手,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蒋敬雄不耐烦的声音:“谁啊!”

果然心情不太美丽啊。

何如月拿出最可爱的少女娇俏嗓音:“蒋书记,我是工会何如月。”

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这么有礼貌的美少女,是个大叔就会收敛几分脾气。她很确定,蒋敬雄就是看在何舒桓同志的面子上,也不会当面就和自己为难。

果然,蒋敬雄的语气缓和了些:“小何啊,进来吧。”

何如月推门进去:“蒋书记好!”

“有事吗?”蒋敬雄问。

“想和蒋书记谈谈工作。”

蒋敬雄望她一眼,显然有些不解。不过他还是很包容,拿出了部队转业干部该有的胸襟:“坐吧,你是头一回来找我谈工作吧。”

“是的,谢谢蒋书记。”何如月在他对面的折叠椅上坐下。

“是这样,咱们吴柴厂向市总工会申请的女职工委会员试点,黄主席应该向您汇报过了吧?”

“嗯。”蒋敬雄没有多说。他有些猜到何如月的来意,倒也被她的大胆给小小惊了一下。

“我想竞选女职工委员会主席,蒋书记您看合适吗?”

何如月一下就扔出个炸雷,把蒋敬雄轰懵了。

他以为何如月就算有不切实际的想法,也会先打探、再迂回、最后委婉表达,希望厂里考虑自己。没想到这丫头居然二话不说,这么猛。

这是连婉拒的机会都不给啊。

蒋敬雄五秒钟恢复镇定,笑道:“小何同志这么生猛,把我这个老家伙都给震晕了。”

何如月笑眯眯:“跟蒋书记说话,不能玩心眼,藏着掖着显得多不真诚。行就不行,不行就不行,蒋书记最痛快的人。”

这话真是说到蒋敬雄心坎上。

吴柴厂一把手是厂长董鹤鸣,搞技术出身,高学历,外人提起董鹤鸣,无不竖起大拇指。但他蒋敬雄,虽然身居书记一职,不可谓不威严,但他是部队转业干部,而且是机械局空降过来,在吴柴厂根基不深,难免被人拿来和董鹤鸣比较。

一比较,他就显得没董鹤鸣会说话,是个粗人。

最多算是粗人中有水平的那种。

被何如月赞是“最痛快的人”,蒋敬雄听了舒服。

但舒服不代表就降智。

蒋敬雄笑道:“小何勇气可嘉,但这女工委主席位置十分重要,那是直接面对市总工会的,你才工作几个月,实话实说,不太合适。”

“所以蒋书记是担心我做事不牢靠,是吗?”何如月笑着将自荐书递了过去,“这是我的自荐书,里面有我对吴柴厂女职工工作的总结,和成立女工委之后的工作设想。”

蒋敬雄有点惊讶,接过自荐书,粗略一翻,整整三页,写得满满当当,字迹清秀,十分惹人好感。

“这是我上班后听说局里可能要调一位有资历的女干部过来,心里着急,所以临时写的,有不完善之处,还请蒋书记批评指正。”

蒋敬雄更惊讶了,不由抬腕看了看手表。

九点整。

这就意味着,何如月七点半上班,听说消息后,立即着手,前后应该只有一个小时左右的空间。

一个小时,就写了三页纸。

不说还要整理和思考,就是抄书,一小时抄三页也不容易啊。

蒋敬雄不由低头,仔细看了头两段,叹服道:“看来小何同志平时这积累了不得,短短一小时就能写出这么完整的材料,很厉害啊。”

何如月笑道:“因为我对咱们厂的工会工作投入了热情,也对女职工的处境有着切身的体会。全厂正式职工2156人,其中女职工331人,另有女临时工35人,其中有将近150位,我都和她们谈过话,另外能准确报出几乎所有女职工的名字……”

150位。何如月进厂三个月,也就是说,几乎每天都会找一位以上的女职工谈心。

这不仅仅是工作量的问题,更彰显工作责任心。

何如月不可能提前知道市总工会要进行女工委试点,所以她开展这些工作,完全是出乎本心,而非功利心。

蒋敬雄动容了。

但,不代表他改变心意。

“这材料我会仔细看。不过,小何啊,一个市里的试点,那是要对上头交代的,除了你对工作的热情之外,你跟别人比,没有任何优势。厂里为何要冒这个险?”

何如月语气诚恳:“蒋书记,试点,本身就意味着冒险。”

蒋敬雄盯住了她。

这话没错,但他依旧找不到冒险的理由。

何如月道:“如果咱们厂能有合适的人选,我肯定不会出来班门弄斧,但现在咱们厂不是没有合适人选嘛。其实等局里派人,也很冒险。派来的人是不是适合这个岗位,会不会是第二个周文华,这也是冒险。如果运气好,新来的同志为人正派、工作热情,但她人生地不熟,全部重头来过,又是一层冒险。我熟悉到现在这样的程度,尚且用了三个月,咱们厂争取来的试点,等不起三个月。”

顿了顿,何如月笑了,语气也变得轻松:“咱们吴柴厂,一年就可以产量翻番,三个月实在可以做很多事情了。”

不约而同的,何如月用了和丰峻一样的理由。

蒋敬雄皱着眉头、翘着二郎腿,未置可否地盯着她。

“这就是你的优势?”他反问。

何如月点头:“虽然我只工作了三个月,但我在吴柴厂,比她们多了三个月。而且……我正派啊,哈哈哈哈。”

这大言不惭的,顿时把眉头紧锁的蒋敬雄给逗笑了。

“小何同志啊,你可真敢说!”蒋敬雄指着她,眉头已经展开。

“起码两个顾虑在我这儿都不存在吧,我觉得……我还是有优势的。”

蒋敬雄放弃了他的二郎腿,从椅子上站起身,手插进裤兜,在办公室里踱着圈。看得出,思想斗争很激烈。

“不能服众啊……”他喃喃地道。

还是那句话,能不能服众,不是领导说了算,得“众”说了算啊。

何如月觉得,是时候拿出杀手锏了。

“蒋书记,我只求给我一个机会。能不能服众,让女职工投票。要是她们都不投我,我认栽。”

“你说投票就投票啊!”蒋敬雄转过身,正正地盯着她,语气有些不满。

真是的,好歹厂里二把手,这小丫头,来指导我工作。

要是换了别人,蒋雄敬这一凶,肯定就偃旗息鼓了。但他对面的可是何如月。

何如月惭愧一笑:“蒋书记批评得对,是我异想天开了。我这也是……病急乱投医嘛。”

“胡闹!”蒋敬雄回到位置上,重重地坐下。

虽然还是喝斥,可语气却有了些长辈一般的关怀。

“那蒋书记给我支个招?”何如月眼巴巴地望着他,期待都要夺眶而出了。

这是个套。只要蒋敬雄一答应,就等于他同意推举何如月当候选人。

显然蒋敬雄没有发现何如月的“阴谋”。他搞了半辈子政治工作,哪知道一个黄毛丫头也这么多心眼。

蒋敬雄还当真被何如月打动,当真认真地想了想。

“我看这样吧……”他斟酌着,“我跟黄主席碰个头,再征求一下各分工会的意见,全体女职工投票太大张旗鼓了,不妥,就小范围,让各分工会派三个女职工参加推举,这个倒可行。”

要的就是你这话!

让吴柴厂的分工会投票,会不会投出何如月不知道,但绝对投不出局里那几个虎视耽耽的。

谁知道你们姓甚名谁啊。

“行,谢谢蒋书记!”何如月大声谢着,站起身来,狠狠地鞠了个躬。

本来蒋敬雄总觉得哪里不对,好像被这黄毛丫头绕进去了,还没来得及细想,看到她这兴奋的样子,又被逗笑了。

“到时候投的不是你,你可不许来找我哭鼻子。”

何如月笑呵呵地:“不会不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争取就错过,我会难过死的。争取了但没争取到,我就问心无愧!”

听她这番话,蒋敬雄倒也有几分佩服。

“不管怎样,还是勇气可嘉。年轻人有这样的冲劲,是好事。”

“年轻人有冲劲,年轻人也莽撞,多亏有蒋书记这样的宰相啊!”

“宰相?”

“宰相肚里能撑船啊。蒋书记肚子都能开航空母舰了。”

“哈哈哈哈。”蒋敬雄大笑起来。

当心里变得愉悦,蒋敬雄突然意识到,刚刚何如月说的那些话,比如为人,比如领先三个月,都可以作为标准答案,去拒绝局里要委派的空降啊。

蒋敬雄豁然开朗。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管能不能反对成,自己总要去试试才知道,对不对?

何如月刚回到行政楼,路过工会主席办公室门口,就被黄国兴叫住了。

“看来你的谈话很有效啊?”黄国兴话里有话。

“啊?黄主席你怎么知道,你未卜先知,还是有特异功能啊?”何如月调皮地道。

黄国兴起身,拿了一本笔记本,往胳膊下一夹:“蒋书记来电话了,说让我去商量事。”

电话里,蒋敬雄夸了两句何如月,虽夸得不狠,但相比之前明确表示不考虑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以黄国兴对蒋敬雄的了解,他觉得这事开始变得有戏了。

“你是怎么说通蒋书记的?”黄国兴问。

“我给了一封自荐书。说我别的优势没有,第一为人正派,第二比别人多三个月吴柴厂经历。”

黄国兴听笑了,这两点还真是戳到了蒋敬雄心上。

千担心,万担心,不就是担心再来一个周文华,不就是担心来了不干活、或者干活进入不了角色吗?

何如月倒是看得准。

黄国兴指指她:“滑头的丫头,倒是会揣摩人心。”

“跟黄主席学的!”何如月张嘴就来。

“胡说,我什么时候这么滑头了?”

“呸呸,不是跟黄主席学滑头,是跟黄主席学揣摩人心。黄主席深受职工们爱戴,不就是能设身处地为职工着想嘛。”

“马屁精……”黄国兴笑骂,心里却十分受用,走出办公室的脚步都变得格外欣慰。

何如月的使命完成,余下的是否“来得及”,就要看天意。

刚乐呵呵回到办公室,外面又传来了哭声:“黄主席,黄主席要为我做主啊!”

但黄主席不在啊,赵土龙正要起身去看,那哭声已经越来越近,向工会办公室而来。

是梁丽。

她一边眼睛乌青,嘴角裂开,血液凝固住,要不是另外半边脸还算清爽,简直第一眼都认不出来。

何如月惊得站起:“梁师傅,你又被打了?”

这个被打得脸上开花的梁丽,就是何如月第一天上班时堵在办公室,要她严肃查办自己老公的那位车间女职工。

后来在厂里,何如月也几次看到她脸上挂彩,但询问起来,梁丽总说是自己撞的,不肯承认被打,何如月也很无奈。

但今天她哭着来工会,显然是要寻求帮助了。

何如月才扶住梁丽,梁丽突然像有了托付,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大哭道:“天杀的,不要脸的,就会打女人,何干事你一定要帮我啊——”

“梁师傅你快起来,地上凉,咱不坐地上啊。来,坐椅子上好好说。”

但梁丽生得壮实,何如月扶了两下,都没扶起来,赵土龙赶紧跑过来,和何如月一左一右搀起梁丽,硬生生扶到了椅子上。

“什么时候打的?”

“就早上。早上他嫌我烧的粥太烫,把他舌头烫了个泡,他就动手了,呜呜呜——”

这还得了。

何如月气道:“嫌三嫌四的,就自己烧。再说了,三岁小孩吃东西都知道先尝尝,他呆子吗?”

“呜呜……何干事,你一定要为我做主!”

“你放心,这事一定给你个交代。”何如月转头对赵土龙道,“你打电话去热处理车间,把郑阿荣叫来。”

郑阿荣就是梁丽的丈夫,出了名的酒鬼。

以前就以打老婆闻名,但以前好歹是喝了酒动手,今天这一大早清醒白醒的,居然就耍横,不能忍。

何如月也知道,这年头的家暴不好处理,不说警方不会轻易立案,在老百姓心里,也觉得是家庭纠纷,没有到需要动用警察的地步。一般都是组织上教育一通了事。

但无论怎么难处理,她也不能对这种恶习坐视不管。

郑阿荣倒是很快就来了,一脸的不在乎。

这劲头,何如月也不是第一次见。陈福和薛细苟,都曾在这办公室摆出一副不在乎的表情,现在一个夹着尾巴做人,一个已经成了孤家寡人。

“梁丽脸上的伤,你打的?”何如月沉着脸问。

虽说一脸不在乎,但郑阿荣也不敢太轻慢,何干事的剽悍名声全厂皆知,惹毛了她,怕也没好果子吃。

郑阿荣眉头一皱:“失手嘛。牙齿和舌头还打架呢,夫妻两动动手算什么。”

“那怎么每次受伤的都是梁丽啊。这叫夫妻俩动手?明明是你单方面动手吧?”

郑阿荣把衣衫一撸:“谁说的,何干事你别听这女人的,我手臂也被她抓破了好吧?”

梁丽当即哭着破口大骂:“放屁啊你。你上来就是一拳头,把我打得眼冒金星,还不许我还手啦。我不还手就让你打死啦……呜呜呜……我怎么嫁了这么个天煞星啊……”

“你他妈连个早饭都做不好,老子打你算是轻的!”郑阿荣吼道。

“啪!”何如月一拍桌子,手指到了郑阿荣鼻子上,“在我跟前都敢喊打喊杀,你想干嘛!”

郑阿荣吓一跳。

在这些工人眼里,工会就是坐办公室的,坐办公室的就是领导干部,别人的话可以不听,领导的话还是有点威慑力。

没到万不得已,这些工人也不会随便翻脸。

郑阿荣立刻换了张脸:“何干事别生气,我这就把这女佬领回去好好教训,绝对不让她再来烦你。”

何如月脸色阴沉:“教训?欠教训的是你吧。告诉你,梁丽现在这模样,可以去鉴定伤情,只要达到判定标准,可以把你送去坐牢。”

郑阿荣一凛:“不是吧!打老婆都不行?”

“法盲。”何如月吐出两个字。

赵土龙听不下去,皱眉道:“郑阿荣你别丢人了,谁说可以打老婆。薛细苟打老婆,老婆就离婚了,法院麻利地就判了。你别不知道珍惜,回头梁丽也去法院告你,你一个人烧粥去吧。”

“哇——”梁丽一下子又大声哭起来,“我要离婚,我要和这狗日的离婚——”

这是被金招娣成功离婚鼓舞了啊。

果然郑阿荣被吓住。他打老婆习惯了,只觉得就是打自己的私人物品,现在私人物品居然反抗,还说要离婚,特么的,这事就出乎他意料了。

他可不想离婚。

“离你妈比。我不同意,谁敢说离。”

何如月微微一笑:“薛细苟还说,哪个法院判离,他就要去炸了那个法院,去了没?”

赵土龙也附和:“大话谁不会说,别到时候后悔。”

郑阿荣目瞪口呆,想了半天,一跺脚:“那我以后不打就是!”

“哇——”梁丽又哭了,“没用,他以前也说过,后来又打了。”

何如月了解过梁丽和郑阿荣,跟薛细苟和金招娣的情况不同。他们年纪要大一些,还有两个孩子,离婚难度很大。

而且冲着梁丽经常帮郑阿荣隐瞒来看,她对郑阿荣也还有依赖。

这种的,强劝离会劝出事,当务之急是要给郑阿荣压力,让他不敢动手。

看着梁丽肿胀的黑眼圈和凝固着鲜血的嘴角,何如月暗暗叹息一声,提高嗓门道:“梁丽,你要是真想离婚,工会一定支持你。”

果然,梁丽一听这话,反而犹豫了,也不再喊着要离婚了,而是抽抽答答,眼珠子在肿胀的眼缝里转着,不再说话。

何如月心里就明白了。梁丽来找工会,仅仅是希望以组织的名义压制一下郑阿荣。

她想了想,对郑阿荣道:“你看看,梁丽说你很多前科,我不觉得你改得好。”

“我保证啊!”郑阿荣赌咒发誓,“我他妈再打老婆就不是人,再打老婆组织上扒我的皮,抽我的筋。”

这种话,说上一卡车何如月都不要听。

“你写个保证书。如果再动梁丽一根手指头,工会就出面,帮梁丽离婚,这个没的商量。”

郑阿荣不太信:“我写了保证书就行?”

“保证书就是字据,也是你的承诺。别把自己的承诺当放屁,会坐牢的。”

“行,我写。”

何如月对赵土龙道:“你看着他在这儿写保证书,我带梁丽去保健站。”

走出行政楼,梁丽还在哭哭啼啼,这下何如月正色了:“梁师傅,你要想好了。离婚不是放在嘴上吓唬人,你应该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吓唬多了,不管用的。”

梁丽扁扁嘴:“我怎么可能跟他离婚,一离婚,两个小孩怎么办啊,他们还小的啊。”

这就是何如月不能贸然劝离的原因。

她不是金招娣。

要是贸然劝离,一冲动真离了,说不定反过来说是何如月怂恿的,后患无穷。

何如月道:“梁师傅,咱们都是女人,我虽然没结婚,但这段时间也看了很多事。你家这个,叫家庭暴力,家庭暴力只有零次和多次。你要指望他改正,很难。如果是我碰上这样的事,就只有两个字,离婚。”

“可我……”梁丽嘟囔着。

何如月拍拍她:“你不是我。我明白。但如果你下不了决心离婚,就必须做好他下次再打你的准备。”

“再打,我就找何干事帮我主持公道。”

“主持了之后呢?继续打?”何如月苦笑着摇头,“保证书只能威吓一时,写一百张又有什么用?真到报公安局,把他抓起来……”

“那不行!”梁丽尖叫,“男人一坐牢,我们一家子怎么过啊!”

瞧瞧。

何如月像是早就料到这反应,诚恳地道:“说实话,你不愿意离婚,也不愿意报公安局,那就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梁丽问。

“打赢他。”

梁丽一听,半边尚能看得出表情的脸庞瞬间变得古怪:“女人怎么可能打得赢男人哦……”

“那你就只能一直被打,没有其他解决办法。”

这就是个无解的题。

别说现在这个年代,就是后世,何如月处理过的诸多家暴事件,也常常会让处理人陷入尴尬。

家暴发生后,气头上的受害者往往希望对方死绝。

但处理人真心实意帮她们处理完毕,回过神来、或者是夫妻感情恢复,又会一致对外,责怪处理人。甚至对处理人实施暴力报复的也不鲜见。

何如月不觉得梁丽会没良心至此,但她看得出,梁丽根本不想离开郑阿荣。

二人默默无言地走了一段,前面就是保健站,托儿所里小孩子们的嬉闹声从围墙里传出来。

梁丽没有说话,踏上楼梯时她捂住了脸。

何如月听到托儿所的院子里有孩子在大声喊“妈妈”,梁丽肿胀的眼缝中流出眼泪,匆匆地跑上楼梯,将孩子的呼喊抛在了身后。

一见何如月来,刘明丽开心地冲了上来,并且主动帮梁丽清创。

虽然她为人豪放,但做事麻利主动,保健站的人倒也喜欢她,在旁边喊:“刘医生要不要帮忙啊?”

“不用不用,我一个人能行,你们忙去吧。”

进了处理室,她让梁丽坐在凳子上,进里间去取药和器械,挥手让何如月也跟了进去。

“你猜我昨天遇见谁了?”刘明丽喜滋滋。

“谁?”

“费宜年!”

何如月惊喜:“这么巧?是你去故意邂逅的?”

“才不是。”刘明丽撅着小嘴,“我都说了,不会对他用这招的。”

“那怎么遇上的啊,你昨天下了班出去玩了?”

刘明丽摆摆小手:“猜错!”然后凑到何如月耳边:“昨天下午我不是出去寄电影票了吗?你猜怎么,我在邮局遇见了费宜年!你说巧不巧,是不是缘分?”

“邮局?”何如月更惊讶了,“这都能被你遇上,也实在太巧了吧!”

“你们说啥了?”何如月又问。

刘明丽喜滋滋,一脸含春:“幸亏遇上了。我说怎么不给我回信呢,原来他根本没去传达室取信。你说好不好笑,难道没人给他写信的吗?”

“真是个奇怪的人。”何如月嘟囔。

这年头除了很少数的人家有电话,绝大多数都是靠写信和发电报。尤其像他们这样在外地读过大学的,跟大学同学联系都是靠信件,经常光顾传达室是常规动作,哪有好几天都不去传达室的。

再说了,几天不去,传达室的师傅见人下班,也该喊住才是。

何如月有点狐疑:“他是不是在国棉一厂不讨喜啊,门卫师傅都不喊他拿信的吗?”

这话刘明丽就不爱听:“怎么可能!你也是见过的,人家彬彬有礼,一看就是好人,怎么可能不讨喜。”

得得得,这在后世就是个著名粉头,不能拉踩她爱豆。

何如月笑道:“对对,你说得有道理。可能他就是内向,和人交往少,所以信也少。”

“肯定是这样!”刘明丽道,“反正我跟他说了,上周写了信给他,让他去取。还说,这周还会有他的信,也让他留意。”

“还好还好,这样总算不会错过了。”何如月也替她放下一颗心。

可是,看着刘明丽扭着腰身出去给梁丽清创,何如月又觉得哪里不对。

国棉一厂怎么会来这边的邮局?寄信也不用跑这么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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