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价值的消息……
刘剑虹很郑重地思索了片刻, 突然发现了华点:“还有比跳舞更过分的?”
“妈!”何如月娇嗔,用肩膀蹭了蹭刘剑虹, “我成年人了, 交朋友是我自己的事儿。”
这话也太模棱两可了。
本着没否认就是承认的原则,刘剑虹展开教育:“我知道你们这些新时代的大学生,不见得听家长的话。我和你爸也不是什么老古董, 就提醒你, 丫头家要保护自己,不要吃亏……”
到底是老一辈“刘医生”, 一下说到点子上。
何况刘明丽的教训就在眼前, 她能跑到中吴来, 何如月可没法跑到宁州去。
“知道啦, 刘医生!”何如月笑呵呵地回答。
虽然按后世女生的思维, 这种事已经谈不上吃亏不吃亏, 但这个世界里,若是恋爱未成搞得满城风雨,的确是女生的处境更加尴尬。
“那你和丰峻是不是在搞对象?”刘剑虹搞完迂回战术, 终于发出终极拷问。
何如月脸皮一厚:“嗯。”
好家伙, 纵是刘剑虹已有心理准备, 也被这直截了当的一声“嗯”给轰到。
“我就说上回不对头!”刘剑虹叫道, “无缘无故就请人回家吃饭。舒……”
“哎哎妈!”何如月一把捂住亲妈的嘴, 避免她把亲爸给招来, “时机尚未成熟, 亲妈你别乱咋呼啊。”
刘剑虹瞪她:“连你爸也不能告诉?”
“你就算要告诉,也悄悄的,等我不在的时候再告诉嘛。”
“那还怎么联手训你?”
呃, 看来亲妈对这件事不满意, 还想着训自己呢。
不过何如月对这个反应也有些意料,毕竟外人看丰峻,只能看到最表面的那些东西。比如职业,比如犯过的错误,比如不太光彩的过去。
“别以为丰峻考了全厂第一,我们就会对他满意。”刘剑虹直言不讳。
何如月嘟囔:“人家书法比赛也是全厂第一。”
听女儿这意思,话里话外都护着丰峻,刘剑虹也知道这丫头不是以前,怕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刘剑虹放柔了语气,叹道:“反正啊,你还小,不必太着急敲定关系。丰峻的成长经历跟咱家大不一样。咱家不是嫌贫爱富,只是担心成长经历不同,以后会有很大的矛盾。”
亲妈这话有道理。
但前提是,丰峻还是以前那个丰峻。
何如月也不能跟亲妈说实情,只能笑道:“可上回来咱家吃饭,你和爸不都夸他嘛,说他谈吐举止都很好的。”
“上回是很好,但相处时间到底短,他以前又实在不成器,谁知道他是真的改变了,还是为了追姑娘装样子啊。”
“嗯嗯,妈担心得对,所以我说时机没有成熟,我还要好好考察的。”
一听何如月这么说,刘剑虹总算稍稍放心:“一定要谨慎。还有啊,有其他好小伙子,也可以看看的。”
何如月倒吸一口凉气:“妈,你这是教我脚踏两条船啊!”
“不是还在考察吗?这就上了贼船了?”刘剑虹反问。
呃……被亲妈问住。
何如月讷讷的:“上的考察船……”
“前两天我同学还问我呢,说她妹妹家孩子也是大学生,工作挺好的,小伙子也一表人才,问是不是见见面。”
原来亲妈的真正目的在这儿埋伏着呢。
“哎呀,刚刚你还说我太小呢,不急不急,以后再说。”何如月打着哈哈,决定转移话题,伸手就到旁边碗里捏了一块丝瓜放嘴里,“今天的丝瓜很鲜嘛,卖相也好,碧绿碧绿的,像玉哦。”
“脏死了,把你爪子拿开!”刘剑虹怒喝一声,果然立刻忘记了那个“一表人才的大学生”。
…
刘明丽也惦记着某个“一表人才的大学生”。
中午在食堂吃饭,她跟何如月一起。
“丰峻在那边,咱过去。”刘明丽道。
“不用不用,咱们就坐这里。”何如月拉着刘明丽,就近坐下。
自从在舞会上,她跟丰峻共舞一曲、惊艳全场,厂里就开始有些传言。虽说小青工们是以崇拜的语气在讨论,但到了其他人的嘴里,就不一定会说得那么干净。
所以她避嫌得很,不大肯去跟丰峻坐一桌。
丰峻倒是不在意。反正每天下班后,他们都会在桥上见会儿面,说说话,并不在意这一时半刻的相处。
更何况,远远的凝望也别有味道。
一坐下,刘明丽就问:“如月,这回厂里发的电影票,能不能给我多留一张?”
“没问题啊。”
每回厂里包场看电影,都会有多余的票,全掌握在工会手里。
“不过……你要和谁看?”
“我寄给费宜年。”
“寄给他?”何如月也是没想到,刘明丽居然还有这么浪漫的一招,“我以为你会直奔国棉一厂,在厂门口堵住他,说,费同志,晚上,和平电影院,不见不散。”
何如月模仿着后世霸总的模样。
当即就把刘明丽逗笑了:“哈哈哈哈,这是丰峻吧,我觉得他会这样。”
咦?是有点像。丰峻常常不苟言笑,若不是领受了他私下的温柔,只看表面的话,他还真的挺霸总的。
何如月瞥她一眼,心里却甜丝丝的:“电影是周日晚上的,你邮局寄的话,来得及吗?”
“今天才周二。今天赶在五点前去邮局寄,后天到国棉一厂,也不过周四,完全赶得上。”
乖乖,刘明丽同志这工作做得够细啊。
“你不会试过了吧?”何如月狐疑地看着她。
刘明丽却嘿嘿笑了:“那当然,我舞会第二天就寄了一封信给他,然后问了邮局的人,隔日到。”
好家伙,这执行力。
“那他有回信吗?”何如月好奇问。
这下刘明丽眼神一黯,没那么意气风发了,用筷子一下一下地插着饭:“我也奇怪呢,怎么就没回信?”
这……何如月有点心虚,不敢随便乱说。
虽然她觉得没人可以逃脱刘明丽的“魔爪”,但毕竟也有例外,比较丰峻。
“这可不像你。要在以前,你肯定会制造邂逅。”何如月道。
刘明丽转了转眼珠,将鬓角的碎发掠到耳后:“不,根据我的观察,这位费同志很有礼貌、很有教养。天天去邂逅,说不定他会绕路走,但我要是写信,虚心请教文学问题,他就一定会回信。”
“噗!”何如月忍俊不禁。刘明丽的确太有经验了,对什么人,用什么手段,也太能了吧。
自从何如月去了几次新华书店,就深刻体会到了这年头的人对读书的热情,新华书店里那些引进的外国名著和诗集,常常一抢而空。
文学是最高级的炫耀。
就算费宜年并不虚荣,也一定会很高兴有个女青年愿意和他聊文学。尤其是美貌超群但文学造诣却不高的那种,比如刘明丽。
何如月道:“那你就再等等,说不定是你聊的文学太深刻,人家回信要好好斟酌。”
听何如月这么一说,刘明丽的天空又明亮起来:“有道理。他收到信,得好好构思回信吧,写好再寄出来也要时间的,说不定回信就在路上。”
“对对,不要气馁。”何如月鼓励她。
讲真何如月也觉得费宜年条件不错,就是太内向了些,不够主动。但说不定刘明丽的热情就能让费宜年克服内向呢?
想想都觉得挺美的。
刘明丽快速地将饭吃完,目光炯炯地催何如月:“快点,我跟你去办公室拿票,我下午就送邮局去。”
“不是五点前都行嘛,这么急……”何如月无语。
…
中吴市邮政局在解放路上,是离吴柴厂最近的邮局,也是中吴市区唯一可以打长途的邮局。
费宜年下午请了个假,骑了二十分钟自行车,赶到邮政局来挂长途。
这是他和李千千约定的时间,每月这个时候,他来邮政局挂长途,而李千千则会在千里之外守着全厂唯一的电话,等待令人心跳的电话铃声。
一听费宜年的声音,李千千就哭了。
“宜年,我不要你父母安排工作,我先来中吴好不好?”
“可你来了住哪里?”费宜年为难。
“我去找工作,哪怕去纺织厂当临时工也好。”
“那不行。”费宜年断然拒绝,“那太委屈你了。”
他和李千千是大学情侣,毕业后他回了中吴,李千千回了老家一个效益并不太好的集体企业。
按理说以李千千的学历完全可以进国营企业,但她政审不过关,最后关头被刷下来,差点就没单位接收。
费宜年天真,毕业分手时跟李千千保证,一定让父母把她调到中吴,离开她老家那个落后的小镇。
可他在市委办工作的父亲费敏才,一声不吭,找人去调查了李千千。一打听到李千千的家庭,费敏才立刻就拒绝了费宜年的请求,态度十分强硬。
费敏才不仅明确表态不可能为李千千办理调动,而且明确反对费宜年和她谈恋爱。
如今一年多过去,费宜年完全没有办法让父母改变心意,只有在和李千千的通信和电话中,得到一丝情感上的慰籍。
听着李千千在电话那头哭,费宜年心如刀绞,恨恨地道:“千千,咱们要坚强,不要屈服。我会努力工作,请你等我强大起来,总有一天,我可以靠自己把你调过来!”
“五年?还是十年?”李千千收住哭泣,语气变硬了,“我等得起吗?”
费宜年被她质问得愣在哪里,讷讷地:“千千,办法是人想出来的……”
“只有一个办法。我来中吴。”李千千像是下定了决心,“我这边可以请假,请一个月两个月都行。到时候你把户口本偷出来,我们去领证。只要有了结婚证,你父母不同意也没用。”
“偷……户口本?”费宜年惊呆了。
他虽然谈了一场不被父母祝福的恋爱,但他从没想过私下结婚。费宜年家境甚好,父母落实政策又好些年,他一直都在父母的宠爱下成长,为人十分单纯。
但李千千不一样。
她聪明,漂亮,家境复杂,生存欲望强烈。
在这段感情里,她表面纤弱无助,其实一直都是暗中的掌控者。
只是费宜年没有察觉罢了。
“宜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以为我想这样做吗?只有等成了事实,你父母才能接受我。”李千千抽泣,又以坚强的语气道,“不,就算他们不接受我也没关系,只要我们结了婚,组织上就必须承认,到时候可以用分居两地的名义申请调动,我们就能在一起!”
费宜年被说动了,他沉默着,开始思考这个方法的可能性。
结束电话前,李千千又说了好些思念的话,说得费宜年差点也掉下泪来,当即敲定,让李千千十二月份来中吴,争取在年底了却心愿。
挂了电话,费宜年去一楼窗口结账取押金,刚一转身,听到一个惊喜的声音。
“费宜年!”
定晴一看,竟然是舞会上遇见过的刘明丽。
“刘同志,怎么是你?”费宜年意外相见,倒也有几分欢喜,上前和刘明丽握手。
刘明丽那叫一个兴奋啊。
她是来寄信的,哪想到居然邂逅了正主。
而且在邮局这种地方,一看就是偶遇,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尴尬。
“我过来给你寄信的呢!”刘明丽欢喜道。
可是,才欢喜完,刘明丽就懊恼起来。她跺着脚:“哎呀,早知道会遇见你,直接把信给你就好了,这都丢进信箱了,讨厌死了。”
她噘着小嘴,又娇又嗔。
要是远方没有个李千千,费宜年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会心动。
“我以为刘同志说着玩,原来真给我写信。”费宜年笑道。
“我才不会说着玩呢,我和你一样,也是信守承诺的人。”刘明丽睁着一双妩媚的凤目,滴溜溜地望着他,“上周给你寄的信,收到没?”
费宜年一愣:“上周?”
不过随即他就反应过来,一定又是被自己那个防贼一样的母亲给拿走了。
呵呵。国棉一厂也有她的人。
以前李千千寄到纺工局的信、寄到国棉一厂的信,无一例外都会落到孙樱的手里,费宜年都已经习惯了。
他不在刘明丽面前丢这个人,于是微微一笑道:“没想到会有我的信,好久没去传达室了,马上回去就看。”
刘明丽莞尔,嘴角笑得弯弯上扬:“看了一定要给我回信哦。”
“会的。”费宜年道。
果然被刘明丽料死,费宜年这样的好性子,的确是收到信就一定会回信的。
刘明丽又关照他:“今天给你寄的信,后天就能到国棉一厂,一定要记得去传达室收信啊?”
“会的。”费宜年还是那样客气。
虽然不亲密,但客气也是可以接受的。刘明丽笑得动人:“那我就静候佳音。”
握手道别时,刘明丽还偷偷在费宜年掌心挠了一下。
看着费宜年的脸立刻飞红,刘明丽咯咯地笑了,轻盈地转身离去。
原来费宜年不是不回信,他是根本没有收到呢!
还有什么能比意外的邂逅更动人呢?
要不是今天相遇,费宜年还不会去看传达室呢。自己的信还不知道会在传达室躺多久呢。
所以今天的相遇是天意吧。
所以他们……是有缘分的吧。
刘明丽越想越欢乐,回去路上,几乎雀跃得飞起来。
…
也就出去寄个信的功夫,刘明丽一回到厂里,就听说了一个爆炸新闻。
丰峻调到了销售科!
保健站看病的、开药的、报销的,都在热烈讨论。
“这小子,一下子从工人变成干部了啊。销售科是坐办公室的啊!”
“丰成福没福气,他要看到儿子突然变成了干部,会从棺材里笑醒吧?”
“倒也不要高兴得太早。坐办公室也是有差距的好吧。销售科算什么干部,跑供销的根本不定心,累死累活的,还老是出差,有什么好。”
“得了,能从车间去科室就不错了,还挑?我看叫你去,你去不去。”
“他肯定不敢去。他要是出差,他老婆打断他的腿。”
“哈哈哈哈。”
这是一拨。
另一拨讨论得就比较技术。
“没听说销售科缺人啊,怎么突然就提拔了丰峻?”
“他不是文化考试考了第一吗?销售科要调一个搞计划的,厂长就直接让他去了。”
“原来文化考试还有这目的?”
“就是啊,完全不知道啊。”
“知道了又怎样,知道了你能考第一?”
“我大字不识几个就算了。但别人不一定啊。要是知道销售科缺人,肯定一堆人抢位置,光机械局就会塞好几张小条子过来,你信不信?”
“这我信。”
“嫩,你们这帮毛头小伙子,嫩。”
“切,你不嫩,你来说说?”
“这叫策略。就你说的,销售科缺人的消息一放出去,光局里就会有好几个小条子,那你让厂领导怎么办?位置只有一个,条子倒有好几张,用了哪张条子,都是得罪另外几个领导。不如直接厂里拔一个出来,这叫雷厉风行,不给别人空间,也不让自己为难。”
“高,还是你分析得透彻,估计厂领导就是这么想的。”
“奶奶的,就是便宜了丰峻那小子。”
“也不能说便宜吧,人家全厂第一也是自己考出来的,又不是地里长的。”
…
厂里议论纷纷时,丰峻已经被叫到厂长办公室。
董鹤鸣亲自见他。
“是许厂长推荐的你。”董鹤鸣开门见山。
他对丰峻上任销售科还有疑虑,主要是听说这小子不安分,而销售科在外出差的时间多,他怕给厂里惹事。
“那我等下去谢过许厂长。”丰峻不卑不亢。
董鹤鸣戴着眼镜,镜片上圈圈很多,一看就读过很多书的样子。他不大看得上没怎么读过书的丰峻。
但这小子考了全厂第一,而且是满分,他虽然意外,倒也有几分佩服。
“许厂长说你有干劲、有想法。我觉得吧,这点他说得没错。但做销售工作,不仅要有干劲有想法,还要为人正派,没有歪脑筋。”
这话真是有所指。
丰峻眉心微微一跳,并没有为自己辩驳。
董鹤鸣见他不说话,知道他是个狠人,又放缓了语气,道:“不过嘛,我觉得许厂长的推荐也很有几分道理。首先你考了全厂第一,这成绩是硬碰硬,是你的本事。另外咱们的产品销售往很多农村地区,民风彪悍,销售员还真要有点本事,才能拿得下来。”
听到这里,丰峻知道自己该说话了。
他脸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好的销售员,就是业绩。订单多,订单广,就是本事。”
有点意思。董鹤鸣不由深深望他一眼:“听起来,小丰同志对咱们厂的销售工作,是有过调研的?”
这真是,丢了个极好的话题给丰峻。
“董厂长,不敢说对咱们厂的销售工作有调研,毕竟在其位才能谋其政。只是我看了一些内部调研文章,有农机行业相关的,也有全国经济领域相关的。我们的销售方式将会面临一场改革……”
董鹤鸣的手指顶向了眼镜框。
他开始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年轻人。除了多年特种兵训练都没能晒黑晒糙他之外,这个年轻人似乎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本事啊?
单单这句话,就绝不是一个饭后看看报纸的小青工说得出来的。
董鹤鸣开始觉得,许波的推荐并不盲目。
或许许波对这个年轻人,有着很深的了解。
“说说看呢,会有怎样的改革?”董鹤鸣微笑地看着丰峻,是聆听,也是考核。
“上面的政策导向很明显,行业改革、市场改革,要打破吃大锅饭的陋习。现在我们的生产任务都是靠政府调拨,市里有多大本事、局里有多大本事,就给我们抢多少生产任务。这不是咱们吴柴厂的本事。咱们吴柴厂的销售人员,要能从别人碗里抢肉吃。”
丰峻毫不畏惧地直视董鹤鸣,眼神犀利,语气坚定。
从别人碗里抢肉吃!
刹那间,董鹤鸣觉得眼前这位年轻人的身体内,似乎藏着利箭,这箭,目标明确,似要划破长空,似要鸣出利啸。
丰峻继续道:“吴柴厂在中吴机械行业是头块牌子,但在全国柴油机行业并没有做到第一,湘省、东省、甚至安省,都有比咱们吴柴厂规模更大、技术更先进的柴油机厂。吴柴厂为什么能捧回全国金质奖章,而不是那些规模更大的厂家,靠的是咱们几代吴柴厂的钻研。但酒香也怕巷子深,靠别人不如靠自己,哪天政府调拨能力有变化呢?我们还能靠计划吃饭吗?”
这话委实大胆。听得董鹤鸣一身汗涔涔。
这年轻人,竟然敢说政府调拨能力有变化。董鹤鸣低声道:“你难道觉得,政府会不管我们?”
丰峻望着董鹤鸣。
透过厚厚的眼镜片,丰峻望见了董鹤鸣眼中的光芒。
董鹤鸣不傻。身为吴柴厂的头把手,他远比别人更敏锐。他甚至很有可能也已经预感到计划转市场的前哨,但董鹤鸣不敢说。
这年头,谁也不敢说。
他们望不到以后,他们害怕变化。
但丰峻不怕。丰峻知道以后会如何变化。
“政府不会不管我们。但政府本身的职能方式,会有变化。我们吴柴厂要走在别人前面,他们规模大,不怕,我们打造好自己的王牌。他们技术力量先进,也不怕,我们的销售人员和技术人员要深入农村一线,了解他们的需要,有针对性地研发。”
董鹤鸣越听越有味道,越听越欣喜,他将身子缓缓地向后靠去,靠到椅背上。
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抢别人碗里的肉,别人会护食的。”
丰峻低头,看着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指,半晌,他抬头:“如果我们去国外抢肉,分给他们呢?”
一锤重击,击在董鹤鸣心上。
他居然笑了:“小丰同志,牛不能吹大了。”
丰峻也笑了:“董厂长,三年前,咱们产量是多少,两年前,咱们产量是多少,去年,咱们产量是多少?没有什么梦不敢做,这就是我。”
董鹤鸣听明白了。
三年。连续三年。吴柴厂的产量能力都在翻番。
丰峻是用这个最显而易见的数据告诉董鹤鸣,这是飞速发展的时代,今天看着不可能的事,明天就有可能。今年都想象不到的场景,明年就有可能实现。
为什么不敢做梦?
以前孩子们听孙悟空翻筋斗云,觉得那是神话,可现在,飞机就在我们上空翱翔。
董鹤鸣点点头:“果然年轻人想法更大胆,今天和你聊一聊,我也很有感触。不过,说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你能不能把你的梦想落实,我拭目以待。”
“谢谢董厂长的信任。”丰峻平静地道。
谈话显然已近尾声,董鹤鸣却并没有叫他走,而是眯着眼睛,手指在玻璃台面上轻轻地敲着,似乎在琢磨什么问题。
丰峻有耐心,他静静地等待。
他知道自己今天说的这番话,董鹤鸣需要时间去消化。
甚至,董鹤鸣会让他先做出点成绩来看看。
果然下一秒,董鹤鸣说话了:“刚刚你说的市场调研,有点意思。咱也不要调研国内市场了,几家大厂文章写了几箩筐,都是给上面领导看看的。咱们写一点给自己看的,怎么样?”
丰峻挑眉:“董厂长的意思,莫非要调研国外市场?”
董鹤鸣点头:“东南亚几个国家,也是农机进口大国,咱们可以先试着研究起来,也不浪费嘛对吧。”
这方向,太正确了。
丰峻觉得自己这次赌对了。
吴柴厂能成为中吴机械局的龙头厂家,就是因为有这样一群有见识的人。董鹤鸣绝不是老派的混油子,他是有真水平的。
“好的,我这就去准备。”丰峻道。
董鹤鸣招招手:“来,我这儿有些资料。”说着,他起身,走到铁皮资料柜前,取出几本书和期刊,“你可以拿去参考。”
丰峻一看,全是外文。
董鹤鸣以为他被难住了,笑道:“要是看不懂,可以去找总装车间的傅建茗,他学过外语。要是他也有看不懂的,你就划出来,有时间来问我吧。”
丰峻笑了笑:“不用,我自己可以。”说着,将书接过,夹到了胳膊下。
董鹤鸣震惊,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这可都是专业书籍,很多专业名词的。不是你在部队里学点简单的对话就可以看懂。”
“我可以。”丰峻没有解释,“董厂长还有其他事吗?”
这是要告辞的意思。
董鹤鸣深深地望他一眼:“没别的,先完成这一项工作。”
说得简单,光这一项工作,别说吴柴厂,就是机械局,也没哪个人敢拍胸脯说“我可以”。
这个丰峻,是牛吹大了,还是真的深藏不露?
…
丰峻没有理会董鹤鸣的猜测。
反正等他工作完成,交给董鹤鸣的那一刻,所有的猜测都将会有答案。
他从厂部小楼走出来,夹着那几本厚重的资料书,缓缓走到行政楼下,仰头望着三楼。
工会办公室的门开着,何如月应该在办公室里忙碌吧?
虽然没能见到她,但想象一下何如月在办公室里工作的场景,丰峻的心里也是快乐了几分。
何如月的确在办公室忙碌。
黄国兴和赵土龙去了局里开会,据说上次何如月在局工会例会上一鸣惊人之后,局里就老是打听:“怎么小何干事没来啊?”
黄国兴心想,我们小何干事不忙吗?没事总来陪你们开会吗?
开会这种事,我老头子来来就可以了嘛。
所以不重要的会议,黄国兴一般就叫赵土龙去,比较有份量的才让何如月参加。
但今天的会议,黄国兴却是故意不叫何如月去的,因为今天局里要宣布一件重要的事。
黄国兴已经提前得到了消息,市总工会缪主席,“钦点”吴柴厂工会为“女职工委会员”首批试点单位,虽然还没正式宣布,但已经跟局里通了气。
局里今天就是要吴柴厂拿出首批委员会的候选人名单。
说是候选人名单,其实这个名单也是局里和厂里协商着拟定,最后就按名单上的人选开展所谓的选举,一般来说,最后选出的委员和事先拟定的不会有出入。
依黄国兴的意思,就该让何如月上。
包括促成这件事的许波,也跟黄国兴透露过这个意思。但厂里没通过。
书记蒋敬雄觉得何如月进厂还不到三个月,实在资历太浅,不能一下子就出任这么重要的职务。
而且这是市总工会的试点,到时候所有工作都是要向市里交代的,他怕何如月担不起。
说实话,蒋敬雄这个担忧也能理解。
但蒋敬雄没通过吧,又没给出个具体人选,而且吴柴厂的确女职工少、女干部也少,一下子要选出个女职工委员会主席,似乎也没有特别合适的人选。
倒是有几个消息灵通的,开始暗中活动,想竞争这个岗位。
其中就有机械局的几个女科员。
黄国兴就很烦。本来打算厂内选人,现在搞大了,变成了局里选人。而且这些人来了,能不能干好工作,谁也不知道。
毕竟上一个周文华就是这么来的,黄国兴可谓吃尽了苦头。
所以今天他打算好好去跟局领导聊一聊,就算蒋敬雄那里没通过,起码也先把局里那几个女科员给排除掉。
不要让有裙带关系的人进来,工作太难开展了。
何如月真是被蒙在鼓里。
但很快她就会知道了。
快下班时,苏伊若过来找她:“如月,今天苏阿姨不想做饭了,去你家蹭个晚饭?”
何如月欣喜:“好啊!那要不要通知我妈?”
“不要不要。别来这套,太生份了啊。”
何如月喜滋滋,自从上次搞出余刚的事,她生怕苏伊若对自己家有看法,现在看来,苏阿姨倒是很看得开的人,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二人下了班,一齐散步往孙家弄走去。
走到桥上,何如月看到不远处的丰峻,这才想起来,好家伙,每天约着桥上见面,成惯例了,今天给苏伊若一激动,忘了。
赶紧朝丰峻使眼色。
丰峻一见苏伊若,倒也一怔,赶紧转身就走,留给她们一个背影。
苏伊若看在眼里,觉得好笑:“如月啊,就别在苏阿姨跟前搞花样了。丰峻是在等你吧?”
“啊……没有没有。”何如月赶紧否认。
苏伊若挑挑眉:“人家现在也是干部了,你妈不会说什么的。”
“啊……苏阿姨不是这样,苏阿姨……”算了,何如月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索性胡乱地对付了过去。
“如月,谈恋爱不是可耻的事,两个人真诚相待就很好。”
何如月听了有些感动,苏伊若那么开明,没有说门第,没有说身份,甚至,没有说丰峻。
“是的苏阿姨,我也是这么觉得。有话说,有共同目标,就值得相处。”
苏伊若深深地望她一眼:“你后来没有问过我余刚的事?”
啊,这不是怕你生气吗?
何如月惭愧道:“怕苏阿姨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