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许令姜来到天牢。滕止落背着包裹跟在后面。两人走向穆英的牢房,拿出包袱里的布衾,酒壶与油纸包。
穆英靠在墙边,看着两人折腾。见收拾好,他起身走来,拿起酒碗,仰头喝下。牢中的光很弱,依稀可见他脸上淡淡的笑意。
滕止落道:“又不是最后一顿,等出去再畅饮。”
穆英笑了笑,“令姜,我想见一下丞相。”
许令姜皱眉,看向坚定的穆英还是点了点头。她不知道穆英想做什么,但心存死念的人也做不了什么。
滕止落再次背上包裹,跟着走向另一间牢房。
满头白发的老人脚踝上锁着铁链,闭着眼睛倚靠在墙边。他听见动静睁开眼看向来人,缓缓起身走向他们。
李丞相站在那里,直直地盯着许令姜,“当初便不该放过你,在南阳不好过吧?”
许令姜握紧双手,恨意从身体里迸发出来,她一字一句地说:“托丞相的福,日日不敢入睡,时刻怕有人暗杀。”
她此生最恨的人就是丞相,再也没有人能让她这么痛恨。这个人害得她大哥离世,害得她痛苦不堪,害得大宣民不聊生。
初次听闻丞相是在文思书院,明明描绘的是一位壮志凌云、意气风发的少年。可眼前的人丑陋不堪,枯木死灰,完全想象不出他曾经的模样。
许令姜想到长寿药,她看着满脸皱纹的丞相,嗤笑出声。长寿?先帝逝世不过二十三。李丞相今年已五十多,还不够吗?是要与天地共存吗?
“令姜,我有话想单独与他说。”
许令姜闻言点头,一步一步后退,转身离去。
滕止落放下包裹跟着离开,追上许令姜,看着靠在墙边的许令姜,缓缓蹲在她面前,像幼时那样靠在许令姜的身边。
穆英看着离去的两人,转头看向丞相,脸瞬间变得凶狠。他缓步走过去,坐在长椅上。
“丞相,你怎么不拿自己试药呢?未成功的药拿给我,你不是自寻死路吗?一开始我是顾念旧情的,偏偏你不知所谓,骗我药是有用的,派人暗杀我与澄儿,非要我选择肃亲王一派。丞相,你已经老了,也该死了。”
穆英握紧双手,忍住动手的冲动。
丞相仰头大笑,“我有何错?我只是想活着而已。我为大宣辛苦这么多年,还没有来得及享福。我想活着不对吗?你不也是想周澄活着吗?你不也是利用我拿药吗?我们是一样的。”
穆英看着发狂的丞相,一副丑陋的嘴脸。这与当年救他脱离困境的人完全不像。可他呢?又与从前像吗?他记得自己是要考取功名,一展抱负的,事实却是不一样的,他成为了玩弄权势的人。在北祁城做判官时,他知道如何做才是最好的,可为了报恩为了药,不得不听从他人,唯一能做的是尽力减少损失。他的夫人直到逝去都认为他是个好官,其实早已不是了。
他记起躲在窗台下偷看的周澄,记起他们会走路的儿子,记起咿呀学语的女儿,记起慈祥的母亲,记起表面嫌弃他的夫子。他记起了很多很多,好在他就要去找他们了,他马上能去见他们了。
穆英缓缓起身,淡然地看了一眼丞相,转身走出牢房,走向他的牢房。他看见转角处的许令姜与滕止落,叫了一声。
两人闻声望去,看着淡淡笑意的穆英,他又变回到以前那样儒雅随和的模样。
许令姜走向穆英,跟着他回到牢房。三人围坐在一起,在这昏暗的牢房里。
“我有一个女儿,囡囡。我进京赶考时,她还不会说话。后来她会叫爹爹了,可我一声也没听过,一声也没有……”
许令姜低头,淡淡“嗯”了一声。
滕止落耷拉着眼皮,一下一下地点头,迷迷糊糊地,掩不住困意。
穆英还在讲着,讲着他的一生。
走出天牢,许令姜抬头看着微亮的天空,一轮浅月高挂。她瞥见眼睛都睁不开的滕止落,抬手轻轻拍了拍他,“回去歇息。”
滕止落迷糊地点了点头。
一夜不睡伤大身。
谷雨亭,许令姜扔着鱼食,盯着抢食的鱼儿。
坐在石凳上的贺忆昔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肚子,看着满院的梨花树、海棠树,时不时拿起一块糕点咬下一小口,配着茶水,细细品味。
午后,许令姜小憩醒来,走出院子。她远远望见两个人影,轻步走去。
“讲什么呢?”
谢岩与滕止落转身看向许令姜,“三姐姐。”
“岩儿何时从松鹤书院归来的?”
“前几日,又在文思书院待了两日,今早才回到府里的。后日又要回去,夫子看得紧。”
许令姜点了点头。
滕止落道:“要出府?我也要一起。”
“你何时回南诏?上次说三五日,这次呢?”
滕止落低落道:“明日。”
许令姜一愣,抬眼望向两人,“先去清漪园,之后带你们去走走。”
出了侯府,三人往永乐坊走去。
街道上的香味混杂在一起。摊主的吆喝一声赛过一声,引来行人停在摊前挑选着。
许令姜带着谢岩与滕止落到处转悠,时不时停下脚步,看着摊子上的货品,细心挑了些东西。
来到清漪园已是未时。家丁们都在做着分内的事。春莲在药房里配药,抬眼看了眼来人。
“姑娘,青莲与白莲被玲珑拉着城外赤水镇,萧公子随赵公子去了城外军营。这是姑娘的药。”
春莲将药丸装进瓷瓶里,递给许令姜。
许令姜接过,“这几人真空闲。我正巧也打算带着这两个小的去别处走走。”
春莲转身从药柜里拿出草药,放在铜盅里轻轻地研磨。她看着远走的背影,皱起眉头,是有什么忘记说了吗?她轻轻地将药粉倒出来,看着一旁小火炉上烧沸的水,摇头甩了甩脑袋。
许令姜朝着谢岩与滕止落招手,走向马棚。她轻轻拍打着小黑,安抚了一会,才将它拉出来。
滕止落与谢岩也跟着牵出一匹马。
三人骑着马向着城外军营驶去。许令姜看着一路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环境,心中怅然。路还是那条路,只有些不大一样了。
城外军营里也有了很多新面孔,所幸还有旧识,他们像从前那般冲着许令姜喊了几声“假小子”,转头接着做事。
得知叶修远、萧望之与赵怀清在训练地,三人大步走过去。兵器相交声一阵一阵地传进耳中。
三人走近,入眼便见叶修远与萧望之交战。萧望之的武功不错,但对上叶修远有些落下风。几个招式下来便有些吃力,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叶修远收起镇云枪,将倒地的萧望之拉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朝许令姜三人招手。
许令姜走上前打趣道:“不是忙着给婉儿备嫁妆吗?怎么来此处练武?”
叶修远放下镇云枪,转身看向许令姜,“嫁妆早备好了,我只是不放心再查一遍。你送的那套点翠头面倒是大手笔。初静送了一套翡翠原石。”
“沈师姐专门写信说了,将来她成亲,要我也寻一套送她,不然就要骂我厚此薄彼。”
赵怀清插声道:“许师姐,点翠可不好得。”
许令姜点了点头。她当然知道点翠头饰难得,可那是对从前的她而言,如今她的铺子遍布南阳城,其他三城也有一些铺子,天天一大笔银钱进账,加上与绝命谷的交情,寻套点翠头面也不算什么难事。
叶修远摸着下巴,摇了摇头,“令姜,止落这面具有些不行,要戴那种遮住全脸的,只露出眼睛就行,不然还是太引人注目。”
萧望之道:“太好看也不行。”
叶修远点头,转头看见滕止落不屑的眼神。萧望之见状摇了摇头,抬手拍了拍叶修远。
烈日当空,几人走到棚下,坐在阴凉处。
许令姜道:“怀清小却先成亲,叶师兄也该考虑考虑,望之也是,至于止落与岩儿还太小不急。”
赵怀清低头,羞涩地不知看向何处。
叶修远抬手搭在赵怀清的肩上,俨然一副维护的样子,看上去对赵怀清这个妹夫很是满意。
赵怀清与叶婉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品行不错,还喜欢叶婉。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待赵怀清的,反正许令姜是怎么看怎么满意。
赵家祖上镇守边疆,如今子嗣长居京都,家中弟子大多选文,所统领的赵家军也渐渐落寞,好在又出了个赵怀清让赵老将军欣慰了些。
至于叶家军尚镇守在益州,只待叶修远回到益州重整军队。
细细想来,大宣的赵家军与叶家军早已不如以往,唯有齐家军仍有当年之威。各地的地方军也散落不堪,若是周边敌国此时进攻,定是一场恶战。
许令姜皱起眉头,她又一次想起了那从未有过败绩的霍家军。
肃亲王的皇祖父,宣明帝,他与霍老将军是同生共死的兄弟,登基后更是全力支持霍家,在位期间从未怀疑过霍家人。他未驾崩前,在当时还是亲王的宣平帝与睿亲王里选了娶了霍家嫡女的宣平帝做太子。这本是想延续皇家与霍家的情义,不料宣平帝多疑,让霍家毁在了他手中。
风吹云散,太阳渐渐落下。
六人牵着马走在路上。
谢岩看向许令姜,道:“三姐姐要回南阳吗?”
许令姜拉着缰绳,飞身上了马,“回的,九月是许家祖母的大寿。婉儿的婚期在七月,我至少要看着她出嫁才能放下心。回南阳的事不急。”她转头看了一眼几人,策马而去。
滕止落见状,骑上马追了上去。
叶修远不解地看向远去的三人,“为何突然骑马?”
“修远,你没有感到有雨落下吗?”话音一落,萧望之骑上马离去。
雨滴在叶修远的眉间,他抬头看着还未落下的太阳,摸了摸眉间的雨水,这天真怪。
雨落下,一颗颗黄豆般大小的雨滴砸在几人身上。太阳还是没有落下。
远远望见长亭便知离城门不远了,几人飞快掠过长亭,奔向京城。又过了会,终于看见城门,可雨也停了。
六人抬头看向天空,纷纷叹了口气。
这雨真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