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兮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已经回了冯府的厢房。
她坐起身,一眼就看到了桌上闻人萍之前采摘来的荷花,她隔几日就会去采一束新鲜的过来,自她到身边,这屋里时时都弥漫着荷花清香。
此时已近黄昏,天色渐暗,荷花的颜色不如白日那么鲜艳,有些暗沉沉的,芷兮看着荷花,脑海里却浮现的是那颗在地上滚动的头颅。
想到此,她不禁打了个冷颤,正要掀被下床,屋门被人打开,红缨一脸担忧的走了进来。
“红缨。”芷兮唤了一句,接下来却不知道说什么了,红缨见她醒来,加快脚步走到床前,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哭求道:“公主,您快想办法救救萍妹妹吧,她……她也不是故意吓您的呀。”
芷兮一头雾水,忙问怎么回事,红缨吸了吸鼻子,细细将她晕过去之后的事情一一道来。
白日看到那颗头颅,红缨自己也怕得要死,恨不得跟公主一块晕过去,可是她不能。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杀人,更别提用这种暴力血腥的手段,把人脑袋给硬生生扯下来的。
她浑身抖如筛糠,木然的去扶芷兮,然而手脚是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最终只能同那名衣衫不整的女子一样,瘫软在地,惊恐的望着闻人萍的背影。
这时,隐在暗处的暗卫们也一股脑的窜了出来,将她们主仆二人团团围住,其中一人单腿跪地,小心翼翼将手指放在芷兮鼻下,探得她还有气息,不由松了口气。
红缨颤巍巍补充道:“公主受了惊吓。”
那人“嗯”了声,却是转身朝着闻人萍走去,对着她拱手道:“公主晕倒了,现下该如何是好?”
闻人萍正打算如法炮制,将那已然吓得尿裤子的另一名男子杀掉,听到下属的话,她一怔,回头一看,三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晕倒一个,瘫倒两个。
闻人萍又是皱眉又是摇头,说了句:“太弱了!”
听到此处,芷兮眨了眨眼,心道她可不是太弱了些吗?原以为闻人萍也只是身体好些而已,没想到她居然会武,杀起人来还那么狠辣无情。
她记得自己晕过去前看到了闻人萍杀人时的侧脸,真是半点不像她平时,活脱脱的地狱阎王。
“你是说,闻人萍是那些暗卫的……老大?”
红缨点点头,“是,他们有事都是问萍妹妹该怎么办的。”
真是人不可貌相。
芷兮:“……那接下来呢?那个假和尚呢?那个女子呢?”
红缨转身倒了杯水一饮而尽,继续道:“她一看您晕了,就将那铁鞭给收了起来,然后使了个眼色,几个暗卫就动了起来,片刻的功夫,那两个一死一活的假和尚就被带走了,林子里的痕迹也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的。”
“然后萍妹妹就抱着您,奴婢扶着那位姑娘,咱们一同回了冯府。原来那姑娘是左丞相家的小孙女,她一回来也累倒了,睡到现在还没醒,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你刚刚说让我救救闻人萍,她怎么了?”
红缨一拍脑门,忙道:“差点忘了正事。”她咬了咬唇,愧疚道:“驸马问发生了什么事,奴婢就一五一十说了,结果驸马就生气了,说萍妹妹出手不知轻重,惊到了公主,抽了她几鞭子,还让她跪在院子里,到现在还跪着。”
实际上她说几鞭子都是说轻了,具体打了多少她没看见,可是萍妹妹的后背一片血肉模糊,还往下滴血呢,即便这样,她也还是挺直了脊背,除了脸色发白,一点异样也无,红缨是打心底佩服,也心疼她。
相处半个多月,她已然对闻人萍有了感情,芷兮亦是。
听闻闻人萍挨了打,如今还跪着,芷兮心下不忍,再说自己晕倒主要还是因为怕血,这实在怪不得闻人萍。
她不敢亲自去看,怕自己看到闻人萍的伤再度晕倒,忙找了一堆治疗外伤的药,让红缨先拿着去闻人萍的房间,自己稍微收拾了下则去找冯奕。
冯奕人在书房,王奇人在门口守着,见她来忙笑着迎上来,“干娘终于醒了,干爹可担心坏了。”
话音刚落,芷兮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书房的门被人猛的打开,冯奕神色有异,气急败坏的冲了出来,对着王奇吼道:“王奇,给我滚!”
王奇脖子一缩,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一溜烟跑了,芷兮当下没功夫想别的,提了提裙摆走上前,仰头看着站在台阶上的冯奕,嘴巴还没动,冯奕一手握成拳,抵在唇下清咳了声,随即缓缓下了台阶,低低唤道:“公主。”
即便这样,芷兮还是得抬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芷兮怔了怔,随即道:“闻人萍她……”
话未说完,冯奕冲着还没走远的王奇又喊了一声:“去让她起来吧。”
芷兮:“……”
准备好的话完全没用上,芷兮心下一阵无语。
她揪了揪自己的衣襟,语气带上一丝连自己都没发觉的嗔意:“你好端端罚她做什么?”
冯奕打算将闻人萍的过往来历与她说一说,一两句也说不清,他转头看了看自己的书房,案桌前的炉子烧的正旺,他怕冷,她怕热。
冯奕想了想道:“不如我陪公主逛一逛这座宅子吧,我将闻人萍的事给公主说一说。”
芷兮“嗯”了声,转身朝着外面而去,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发现冯奕就跟在她身后,她上下打量了下冯奕,欲言又止道:“你……不加件衣裳吗?”
冯奕面上仍是淡淡的,眼角却染上了一点几不可察的笑意,他声音亦轻快了许多,“那劳烦公主稍等片刻。”
他返回书房披了件狐裘出来,两人静默无声的走着,冯奕始终走在她的左侧身后,即便她刻意放慢脚步,他也没有与自己平头前进。
芷兮眼角瞥见他的狐裘下摆,再看看自己的单薄纱衣,他这样怕冷,到了冬天可要怎么过?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芷兮有些懵,随即甩了甩头,将这点莫名其妙的担心抛诸脑后,随即煞有其事的在心里叮嘱自己:不该担心他。
然而心底到底是有一丝怪异的感觉滋生了,悄无声息又出乎意料。
“我今日罚她,不止是因为她吓到了公主。”走了一段路,冯奕平静开口:“她今天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她根本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泄愤。”
芷兮不解道:“这是怎么说呢?”
冯奕叹了口气,缓缓道:“闻人萍是我几年前去沧州办事时意外遇见的,当时她也就只有七八岁,她的父亲母亲本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帮派之主,可惜闻人夫妇受了奸人欺骗,引狼入室,一家子全被歹人所杀,那些歹人更是当着她的面侵犯了她的母亲,她自己也险遭毒手,幸而她的父亲拼着一死,将她带了出来,若不是遇到我,恐怕她也活不下来。”
芷兮不由停下了脚步,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日子很苦,她父皇不爱她,随随便便就想让她去异国和亲,又随随便便的将她嫁给一个太监,她母妃也是口口声声说嫁一个太监有多么多么好,全然不顾她的想法。
可今日看来,她的这点遭遇根本不值一提。这个世界上,比她痛苦半倍千倍之人大有人在。
芷兮难以想象,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要怎么面对双亲骤然惨死的变故,若是自己遇到这种事,恐怕早疯了。
芷兮觉得胸口闷闷的难受,如今想到闻人萍一直笑嘻嘻的模样,她只觉得心疼,焉知那笑容之下不是苦涩?
冯奕无意令她难受,连忙安慰道:“公主也不必过于痛心,闻人萍她很坚强,这几年一直苦练当初她父亲偷偷带出来的功法秘籍,她如今的功夫,只在我之下。去年,她自己偷偷回了沧州,找到了当初害死她父母亲之人,灭了人家满门,无论男女老少,皆是身首分离……”
他不认为她报仇是错的,斩草除根也是应当,只是她那次的杀人手法,实在是骇人听闻,若不是他想办法替她遮掩,指不定要在沧州掀起什么滔天巨浪。
今日也就是有其他暗卫收拾残局,否则京城重地,这样惨烈的杀人手段,后果不堪设想。
冯奕也当真是气极了,当时看着芷兮昏迷不醒的回来,又听了红缨的一番转述,他怒上心头,只觉自己对闻人萍太过放纵了。
如今打也打了,罚也罚了,他早就想让闻人萍起来了,岂料那小妮子居然梗着脖子用他的话来堵他,“公主未醒,属下不敢起。”
看着他摇头叹气一副不知道该拿闻人萍怎么办的模样,显然没把她当作一般的下人,芷兮噗嗤笑出了声,“那你还罚那么重?”
冯奕面有微微赧色,正色道:“她如今是你的侍女,出手太狠辣,传出去会让人非议公主的。”
芷兮明白他的意思,不过想来今日那两个男子,应该是让她想起了曾经不堪回首的过往,一时怒气攻心,这才什么都顾不上了。她亦很感激冯奕替自己着想,想了想道:“罚也罚过了,事情就这样吧。”
“嗯,一切都按公主的意思。”
芷兮复又开始走着,想起今日林子里的女子,她道:“我听红缨说,今日那个女子是左丞相家的小孙女?”
“是,她比你先醒,不过一直哭个不停,什么话都不说,我已经派人知会了丞相府,不久前左丞相的儿媳来将人接走了。”
听到那姑娘已经回了自己的家,芷兮便也放下心来。
话说完,天色已然大暗,恰逢此时下人来报晚饭已备好,冯奕便道:“公主今日受惊了,用过饭早些歇息吧。”
芷兮看了他一眼,终究是没说什么话,再次返回自己所住的厢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