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两个人相处,咸竹满肚子牢骚就藏不住了。
哪怕罗南也只是“头回见面”,他从来都不是个谨言慎行的:
“祖庭、元老院,预算委员会,可是一直都说,28758进入赤轮裂隙引力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无法承受改造,就是改造了也很有可能被一击而碎。结果前面几百年都没有施工,现在临到头来,又准备将它推过去……玩儿呢?”
“不是推入,勉强也算是自动滑入吧。”
这是罗南根据新修正的模板,从结果倒推,做出的判断。
他认为,最大的诱因大概率就是那头自爆的磁光云母。
其本是赤轮裂隙引力实控边界区域,最强大的一尊“门神”。也不知道是不是失心疯了,或者是多年来承载孽毒终于到了极限,突然这样自爆,不但将这片区域本就脆弱的宇宙壁垒又撕开一道口子,还造成了所覆盖的近百光秒半径区域极大的时空扰动。
很可能就是这一下,使28758号小行星轨道偏移,再加上其他各种条件累积,才有这番变故。
若真如此,这确实是意外情况,指挥部最多也就是顺势而为。
咸竹一边在众多替代材料中挑三拣四,一边继续冷笑:“这和我讲的有矛盾吗?28758本就是在临界点上的星体,那些官老爷总要考虑大战起后各种情况,就算他们想不到,参谋部也会提醒的……而且,之前也不是没有过争论,到最后还是没有动工改造,知不知道为什么?”
罗南尝试回应:“成本?”
见咸竹表情,罗南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是不是挺搞笑,都到这一步了,还来算成本?还想图侥幸……这是打仗啊!”
咸竹把手里的钢棍敲得梆梆响,对决策层,起码是决策层部分机构或人员的不满溢于言表。
这其实并不奇怪,但凡是智慧生命族群,内部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矛盾。
横分竖切,天然的人为的,再正常不过。
哪怕罗南人生阅历还不算太丰富,对此也是有所认识的。
然而,这是在含光星系,是在天渊帝国啊!
那般瑰丽雄奇的文明,那般传奇壮烈的历史,突然翻涌上来的这些东西,让罗南有些别扭。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过来:
大概是他对天渊帝国、对含光星系有一份滤镜吧。
距离远,接触少,又总是碰到梁庐、勾业、咸竹这样的人,就把天渊帝国想象得过于完美。
总觉得这边一定是上下一心,百折不挠,前仆后继,势要斩破深空魔眼,光复帝国疆土……
可事实上,又怎会这么简单呢?
屠格那样的人,总不至于是个例……总会有滋生的土壤的。
此时再去回忆咸竹儿子的课件,还有相关资料,固然粗浅,其实已经透露出很多政治争斗的苗头。
且不说湛氏皇室不再涉足政事这种明显的权力转移过程,单说“一星门”“二星门”:
现在这种主动进攻的支点态势,其实是罕有情况。
从建起之后,一直到第十个千年,都证明了它们是绝对的战略失误。为什么不干脆摧毁它们,来个一了百了呢?
哪怕这期间很多次控制权易手,难道真的没有机会吗?
可事实就是,两个星门耻辱柱般立了快八千年。
说不得,是有人就想让它们在那儿吧……
不得不说,罗南现在的心思是脏了,想了许多不那么和谐之事。
这也让他对天渊帝国、含光星系感觉变得复杂了些。
可这种复杂,才更真实。
罗南不自觉叹了口气。
“小孩子叹什么气?”咸竹这么问了。
罗南只是笑笑,没说话。
咸竹并未究根问底,事实上他一肚子牢骚还没有出尽,又恨恨敲了两下钢棍:
“不只是成本……咱们根本就不该这么打仗,就不该打这仗!”
哪怕罗南自觉已经看得颇为透彻,当下也为之瞠目:
他真没看出来,咸竹竟然还是一个厌战份子?
好吧,按照地球标准,这位战场上折腾了怕不有三四十年,也应该是生厌了。
可若像咸竹这般堪称骨干的技术军官,都抱有如此强烈的厌战情绪,这仗打下去还有好?
如果这是普遍现象的话,天渊帝国的最终失败,确实可以说是不可避免了。
咸竹并没有继续牢骚下去,可能也觉得给“小孩子”灌输这种思维,不是太好。
就转而指挥罗南,继续拼装义肢,又聊起了一些没啥意义的话题:
“话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支使你了,现在咱们都在七营,都听人指挥,军阶什么的也都一样,指不定到最后谁安排谁呢……”
这下倒是罗南不想接话了。
他手上组装工作不停,沉默片刻,忽而轻声道:“这才是常态吧。”
咸竹一下子没理解:“啥?”
“我是说,若遗传种群真的上下同欲,代代相继,青出于蓝,无懈可击,反倒不是遗传种了。”
罗南并没有和咸竹去聊那些具体的事件,而是一下子抽象出来,做了个简单结论:
“只有这样,才符合古神以亿年计的漫长观察过程中得出的结论,才更符合时光长河淘洗冲刷下的种种特征。”
咸竹皱起眉头:“你们这些学历史的,好像总是越学越虚无,越搞越悲观。”
罗南暗叫一声“惭愧”,但这正是他想看到的咸竹的反应,所以他继续说下去:
“这恐怕也不可避免。”
“嗯?”
“研究宇宙文明史,尤其是接触礼祭古字标准历史文本,基本上,任何一位遗传种的历史研究者,面对亘古以来,绵延不尽的古神史,以及自出现以来就再也没有中断过的新神史,再去对比生生灭灭、如风中烛火般的遗传种文明史……总会是悲观的。”
罗南自己还好,但他看到的那些相关领域论文,时不时就会有这么个趋向。
咸竹很不喜欢这种论调:“动不动就拿古神的视角来说事儿,那咱们天渊帝国从立国那一刻起,差不多也可以否掉了……反正是一日不如一日,指不定哪天就要没。”
罗南没有反驳,只是微笑。
越是这样,咸竹越想着好好地教训一下这“小孩子”:
“你别以为我是当兵的,就不知道。什么绵延不尽,什么从未中断……别的不说,‘前面的’赤轮裂隙,埋了多少所谓新神?诸天神国一直在吹什么‘万神殿’,可就这一回,差不多去掉百分之一吧?
“便是古神,‘昧’这种死的早的不说了,就是天渊主宰……”
说到这儿,咸竹言语卡顿了一下,大概是触碰到了敏感话题之故。
他也不想再做这些疑似狡辩的争论,就挥了挥手:“总之,像你这种年轻人,还不到能给大是大非大课题下结论的时候,就是下了,也就是拾前人牙慧。还不如就事论事,好好琢磨一下,当下这种局面、这种烂仗,是怎么折腾出来的。
“能把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捋明白,所谓的历史才没白学。”
罗南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主动引发这种务虚且水平糟烂的讨论,不就是为了从咸竹这边获得更多信息吗?
所以,他紧接着就问:“那,您觉得,这种烂仗局面,是怎么折腾出来的?就只是因为成本的问题吗?”
“那自然不是……哈!”
咸竹刚说了个开头,就猛然醒悟,手里的钢棍从罗南眼前抽过去:“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小孩子’就喜欢听奇谈怪论,然后转头就找朋友去吹嘘,多少麻烦祸事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任钢棍扫过,罗南眼睛都不眨一下,手中的组装工作也还在继续,答的更是自然:
“学历史的,不就是收集、制造各种奇谈怪论吗?”
果然还是偏激带刺的言论,更对咸竹的胃口。
所以,咸竹用“总算见到你小子真面目笑了起来”的眼神,再打量他一番后,便是真的笑起来:
“方便你收集奇谈怪论也没什么,反正这话,有些是我自己想的,但也有些是拾人牙慧,你注意鉴别就行,以后写论文什么的,也可以做个引用。”
不等罗南回应,咸竹便说出了他的一番道理:“说到底,这些成本上的考虑,还是筹备不足的缘故。想着攻破赤轮裂隙,当然很好,可这种事情,只靠这几百年的谋划就够了吗?”
罗南脱口而出:“几百年的谋划还不够吗?”
想他在地球上,想搞一个一百五十年左右的百年序列都不好下手,到如今还在放出各种空气,寻找一个契机。
像含光星系这边,花几百年去筹划一场战争,根本想都不敢想。
但也只是这脱口一句,回过神来罗南就苦笑:
“好像……还真不太够。”
“是吧,你刚刚说古神、新神如何绵延不尽,如何从未中断,我犟了几句,那是狡辩。事实上两边的思维方式确实是天差地别。几百年……怎么可能够?”
罗南后面就没有说话了,只听咸竹在那里絮絮叨叨。
按照咸竹的说法,“赤轮”二星门战役,是一次“预谋已久”的大规模战事。从它的设计思路看,甚至可能是几个千年前,就躺在参谋部资料库里的经典方案之一,只不过现在又拿出来用。
之所以讲“预谋”而不说“筹备”,是因为真正开始准备的时间并不长,主要还是随着冥殿下等一批强者崛起,看到了希望曙光,才又提上日程。
“可为什么要这么仓促提上日程呢?”
咸竹向罗南提问。
罗南只能是配合着问一句:“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头脑发热,因为大家都已经受够了这个充斥了孽毒的魔窟,还有永无休止的‘生存战争’,说白了大家都熬不住了。这种时候,任何一点儿所谓‘希望’都会无限制放大的——就在彼此的脑补过程中。
“更何况,大家的希望,也就是冥殿下,还确实是位不世出的天才。”
咸竹咧了咧嘴:“有这样的天才当然好。可有些人非要迫不及待鼓噪着,说她也不比当年的湛和国主弱到哪里去;说有她在,我们一定能够斩破桎梏,重开新天;说苦日子终于到头了,胜利就在眼前……
“你这种战后出来的新世代我不清楚,当时,刚开战的时候,包括我在内,可是有很多人都信了,深信不疑。”
罗南又一次想到了梁庐,想到了他意气昂扬,说要攻破赤轮裂隙、深空魔眼,要“冲开诸天神国的枷锁,重整疆域,再现荣光”……
当时的梁庐应该也是深信不疑吧。
那么,事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