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不是,是君子上梁时……

沈绛蹲在摘星台外的围墙上,掏出公治偃给的楼中图纸——

“摘星台楼高七层,取北斗七星之意,高耸危绝。”

“分别称为瑶光、开阳、玉衡、天权、天玑、天璇、天枢,今夜七星聚首之时,乌啼要算出皇太女登基吉时吉日,所以正在最顶层的瑶光台上冥思。”

“乌啼门下三十六门徒七十二弟子,皆有不俗武功,不过他们今夜各有职司,应当不会想到有人敢去国师屋里偷东西,到时候我想办法掩护你。”

“楼内机关纵横,他用的是巨门阵与玄机阵,因地制宜,略改动了几处,这是图纸,以你本事,绝不会露形。”

“这几天我都打探清楚了,乌啼将重要的东西都放在三楼的天玑房中,那件东西,必定也在,具体什么位置……就不知道了,我也没进去过,不过,小绛,你做惯了贼,定然能找出来,师父相信你哦……”

……

沈绛只问道:“那《道华经》中,果然是有华朝秘宝的图纸?”

公治偃笃定,“不错,乌啼也如此说,那秘图图纸并非一看能看穿,清宁手中那半本,我参详了许久都不曾参透,想必一定要上下合二为一才可得。”

沈绛一脸怀疑地看着他,“等等!清宁师姑肯将这么宝贝的东西,让你参详许久?”

公治偃对他得意一笑,道:“她自然不会给我,但是她不给我,我便不能看了吗?”

沈绛嘴角抽搐,“连清宁师姑的东西你都敢偷?公治偃,你这是长本事还是长胆子了?难怪跑来中原。”

清宁的脾气一向不太好,……是很糟糕,并且手段毫无章法,性情极端变态,你完全不知道得罪她之后,她是怎么报复的。

沈绛对这位师姑一向敬而远之。

公治偃对他哼了一声,“你不也偷了小期期的东西才跑的嘛,小子你可以啊,不愧是我的徒弟!”

沈绛无语。

公治偃最后道:“那笔宝物必定惊天动地,我知道你那萧将军缺钱,其中财物,为师一文不要,只要那幅《洛书图》!”

——

沈绛吐出口气,又一凝气,便自围墙无声无息地窜上了三楼。

乌啼这摘星台占地巨大,与其说是一座楼,不如说是好几栋高楼组合而成的一座堡垒,其中长廊曲折互相连结,里面错综复杂,机关重重,与不远处的钦天监那司天台遥遥相望。

魏朝尊崇道门,三百年来历任国师都为显圣门门主担当,三百年经营,故而这楼中雕梁画栋,亦是精美异常。

公治偃手画的那破图简直就是简略至极,只点出了几处紧要的地方。

其他的——

沈绛站在空无一人的长廊中,他迷路了……

果然不该信公治偃的。

“叮——”

一声悠长的磬声传来。

沈绛透过镂花窗格看向天际,星光摇曳,马上到了七星聚首之时了。

回廊尽头走来两个道童,正手捧香花清泉等物。

沈绛立刻跳上了廊顶梁上。

那二道童边走边道:“师兄,国师望星算皇太女四格八物,为何要太明泉的泉水啊?皇太女不是女的吗?应当取太阴泉啊。”

“我也不知,或许帝王属阳,皇太女登基之后,便不能以女子之态待之了吧。”

沈绛看着那两个小道童转过了回廊便上了楼,他从梁上跳下来,咬唇皱眉。

他想到了那日立皇太女大典,乌啼与他说的天不可欺的话。

唉……

天若真圣明,为何能忍见苍生如刍狗?

瑶光台上,乌啼蓦然睁开双目,望天,是漫天星河,他幽幽叹了口气,道:“看来,究竟是天命不可违啊。”

边上的弟子上前,手捧笔墨法器,道:“国师,可明天象?”

乌啼怅然道:“我见到中原九州,深陷泥淖。”

弟子问道:“国师曾说万事万物,皆阴阳二相,泥沼之中可还有生机?”

乌啼垂目,再微微点头,“有,只是这生机却是险象丛生,如火中取栗,实在是太过沉重了。”

弟子哀声,“也许便是自然变化、天地轮回的真意吧。”

乌啼久久无声,然后见面前的烛火一颤,开口道:“来了……”

乌啼抬手,一旁的弟子上前,将他在坐台上搀扶下来,乌啼叫过一名青衣的青年道士,道:“一林,下去看看,有人破阵。”

那一林道士行礼,称喏,正欲下楼。

乌啼又道:“能阻则阻,不能阻,便顺其自然吧。”

“是,师父。”一林又道是。

乌啼见一林背影,却眉目深皱。

“国师,为何忧愁?”原先那弟子又问。

乌啼缓缓摇头,“多年来,本座以为那件东西附十万条亡魂,三百年怨咒,从此暗无天日最好,不曾想,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既然该来,那便来吧。”

“……也好,终究,是我道行浅薄,未曾明晰天意吧。”乌啼喟叹,“其实于苍天而言,芸芸众生,无论是人是物,就算草芥虫蚁,都没什么两样,人总以为自身是众生之灵,着实太过自大了。”

*

沈绛望了下左右,廊中灯烛七步一盏,间以香坛,正是巨门阵中的流风道,正在此时,有清风袭来,吹得烛光皆影影瞳瞳。

他大致明了乌啼书房应当在左关乾位,便迅速的沿着回廊向东边移去。

果然不错,片刻之后,沈绛站在了天玑房门口。

见门上悬镜,这是摄祟。

槛外封针,这是退鬼。

符帘并挂,扣风止水。

沈绛忽觉怪异,这些阵法不像是藏宝所在,而像是封了什么脏东西在内。

公治偃虽然整天不说人话,但还不至于搞错这种事。

他正有些犹豫,但还是伸出手,指尖夹着一枚开锁的细勾,正在此时,从回廊对面的楼梯上又下来一个人,是个青衣道士,向这边走来。

沈绛忙缩回手,忽觉不妙。

——这左右没有躲避的地方。

那青衣道士行动无风,脚步飘逸,定是个内家高手,他就算藏上房梁,定也会被察觉气息。

而且他方才破开了锁上所贴的符印,门上阵法已乱,那道士若走近,定会发现。

啧。

沈绛正欲逃开,不想公治偃忽地冒了出来,还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同那青衣道士招呼,道:“啊呀,这不是一林师侄吗?这会儿你不在瑶光台侍奉国师,下来做什么?”

那一林道士同他回礼,道:“公治师伯,师父说今夜天现异象,恐有变化,令晚辈传话各处师兄弟们,务必不得出纰漏。”

公治偃便道:“哦,能有什么变化啊,不就是望星筹算吉时之事嘛,这种活计,你们国师,一年没做千回,也有百次了吧,他也真是太小心了些……”

他边说,边对后头的沈绛使眼色,意思让他快进去。

沈绛想了想,却掠身去了回廊之外,攀在了外墙上。

再如同一只蝙蝠一般慢慢的倒挂下来,透过明窗,看向房内……

忽地,他大惊,一时竟变色。

屋内正设一处镇恶法坛,贴满魇咒封印,其上所供,正是那半本《道华经》。

沈绛悄悄地跳了进来。

仔细观察那法坛所镇,正是极凶之像。

沈绛做了公治偃几年徒弟,学了些似是而非的道术,其实大都都是骗人所用,他自己是从未见过什么鬼怪之物。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凶厉的镇术,好似那本看似平平无奇的经书,是世上最为凶险,最为恐怖的东西……

沈绛踌躇再三,还是将那本经书拿在了手中,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松了口气。再翻了翻,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也根本不见什么秘图藏宝图之类的。

既是如此,好端端的弄出这么一副吓人的架势做什么?沈绛不解。

“皇太女殿下,这登基吉日正是在五日之后的十六日,吉时在辰时初刻,明日大朝,微臣便会在紫微殿禀明,殿下何须这般迫不及待地前来我摘星台打探?”

身后传来乌啼的声音。

沈绛身影一僵,转过身来,见乌啼悄无声息的现身,对着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沈绛有些尴尬,这还是他小偷生涯里第一次被当场拿获,他手里还捏着那经书呢。

沈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是嘛,原来国师已经算出来了,那我就放心了,呃……告辞!”

他将那经书扔回了法坛中,一脸若无其事地向门外走去。

“皇太女殿下,惊天宝物,可令人销魂蚀骨,只是,却也是惊天巨祸的开端啊……”乌啼道。

沈绛停住脚步,道:“巨祸?国师,如今天下,还有什么祸事,是稀奇的?”

“你来取此物,是为了萧尹谋天下?”乌啼问道。

沈绛转回身看他,见乌啼神色意味不明,便道:“国师口出天下,可真是轻松呐,好似某些人的囊中私物一般。”

乌啼微露淡淡讥嘲,“而今天下尚姓郑,三百年前姓华,再之前,姓许,姓成……唯独不是万物苍生的天下,想必萧将军也有心,将这万里江山,换成萧姓吧……”

沈绛道:“宝座上的人姓什么,有这么重要吗?”

乌啼摇头笑道:“是啊,不重要,那诸姓为何起干戈?”

沈绛立身于前,抱手道:“是为私利,是为私名,为权,为势,为高高在上,为睥睨苍生,为众人俯首帖耳,山呼万岁……世世代代,富贵流传。”

“所以,你如今所求又是为何?”乌啼问道,“难道尝过了那高高在上、见众人俯首帖耳的滋味,也欲罢不忘了?”

“我?”沈绛轻佻地一笑:“国师明鉴,我不过一无名之辈,没有显赫的姓氏需要流传,也没有无边的富贵让子孙可去传承,我所见所想所行所为,不过是……”

沈绛将头一歪,笑得调皮,“高兴罢了。”

“那么萧尹呢?”乌啼又问道。

沈绛忽道:“乌国师,你口中的万物苍生,他们已经再不能立足这个天下了,萧尹或有私心,但这天下如黑夜暗沉,我所见无数人,只有他的眼中,还有一缕光明尚在。”

乌啼缓缓走近,他低头看着眼前这少年,他的双眼之中,也有光芒闪烁。

“所以,你究竟是为了他,还是他眼中的光明,而陷入这一片泥淖污潭?”

沈绛毫不躲闪,道:“师叔,我该尊您一声师叔,是吧?”

乌啼沉默,未曾答言。

沈绛便道:“师叔,我们道门中人,知道天地变化,生死自然。人生来便是去赴死的,我活了短短十七年而已,眼见的这个世道便是无边苦海,我这一条苟且的性命,不过是这个荒唐的世道中,一个更加荒唐的意外,无数次我便想死了便解脱了,之前,因为有小爱,她是个好孩子,我想为了她活着……”

乌啼深深地看着他。

“后来,我认得了一个我以为的好朋友,但他不是……我很苦恼,碌碌一生,说来所求不过酒色财气,酒,不过迷魂之物,色,亦是红粉骷髅,财,转眼即逝,气,我庸陋至此,何来意气?”沈绛自嘲般一笑。

“萧尹不同,他不是如我这般懦夫,纵然前路千难万险,他亦可提剑而去,我敬佩他,我想他所见的天下,定然有阴霾散去的一日,定然能光照万里!”

乌啼久久地沉默着。

沈绛诚恳道:“师叔,袁军攻城,你本可潇洒而去,却还是守着这座楼阁,守着那半部经书,难道不正是守着有朝一日能见到光明那个人吗?”

乌啼伸出手,拍了怕他的肩膀,道:“若是有一日你发现你错了呢?若是你所想的那个人,并非是你心中那个人,你该如何?”

沈绛静默片刻,才道:“此刻,我愿意相信他,但若真有那一日,我会杀了他。”

“好吧……”乌啼长叹,他转身,将那半本经书拾起,再递于沈绛,道:“另外那半本,定在你师父手中……是不是?”

沈绛一愣,不妨乌啼竟不追究他这做贼的,还这般轻易就给他了。

“是……师叔……”

“方才我便说了,此物并非好物,或许,打开这尘封数百年的秘密,现世的,是另一场人间浩劫,如何做,萧将军,你可要三思呐……”乌啼抬起头。

沈绛一惊,回头便见萧尹正站在门口。

一时瞠目结舌,他什么时候来的?!!!

萧尹含笑看了他一眼,又同乌啼颔首道:“多谢。”

乌啼侧身,拂袖道:“既然二位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便请走吧。”

沈绛同他点头,“告辞。”

二人才走到门口,忽听乌啼又道:“下次,还是莫要叫我师叔了……”

饶是沈绛自忖厚脸皮,同人这般攀亲也有些不好意思,便揉揉鼻子,道:“嗯……得罪……”

“都将我叫老了。”

“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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