鼹鼠率先反应过来,抄起刀架在姑娘的脖子上,凶狠地瞪着亭子顶上砍掉大哥手指的家伙。那家伙却无动于衷,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鼹鼠暗生嘀咕。
他不是来救这个人的吗?
这是鼹鼠此生最后一丝思考,当他耗费几毫克葡萄糖在脑中闪过这丝疑虑后,就重重地倒地,再不能起来了。紧随他一道扑街的,还有牵制住姑娘的两个人,以及目瞪口呆地站在周围的三人。自行拔出的止戈刃游走一遭,满意地将银刃上的鲜血吮吸干净,飞回主人身边。
赏肃轻抚止戈刃,将它重新戴回左耳边。仅存的黑衣蒙面,也就是那个领头的魁梧男子,正浑身打颤地死盯着瞬间毙命的几位弟兄,却见一抹死神般的墨色身影飘过,施施然到了姑娘身边。赏肃扶起桐双,“可曾受伤?”
桐双抬头,看清他的容貌后讶异一阵,愣愣地摇头。
魁梧男子见势不妙,掉头狂奔。赏肃只淡淡地瞥他一眼,垂首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姑娘又摇头。
他思忖片刻,抬手指向那个已然缩成小黑点的人影。他的袖下突生狂风,这股强大的气流带回来的,却是千丈外正奔跑的人的魂魄。赏肃盯着悬在空中的半透明的人影,“你们的雇主是?”
“掌灯人。”
瞧到姑娘迷茫的表情后,赏肃还欲追问,可那脆弱的魂魄却根本不堪多留一瞬,四下消散了。远处那个小黑点随之倒地,桐双轻声问道,“他死了?”
墨色死神闻言顿了很久,才缓慢点头。并不是因为姑娘的问题不好回答,也不是他不愿承认自己杀了人,而是姑娘一开口,他就恍惚了心神。
桐双见他这副呆愣的样子,猛然想起前几日空语坊一事,他也曾这般愣愣地望着自己,还因此放松戒备,被砍伤肩膀。她不自然地笑两声,三两下挽起长发,插上簪子。梳理完毕,她试探问道,“你是不是……认错了人?”
“不。只是,你与我的一位故人,声音竟一模一样。”
“故人……”桐双琢磨片刻,突然哈哈大笑,促狭地眯了眯眼,“是你喜欢的姑娘吧?”
赏肃闻言轻笑,却只是嘱咐她一句,“未清楚掌灯人是谁之前,不要一个人离开星州。”
随后那抹墨色转身离去,再眨眼,就不见了踪影。姑娘四顾找寻,突然想起一件方才本该想起的事。这个人,好像说过,他恍惚间活了百年吧……
千里外,竹林。
一棵粗大的竹子忽然晃了晃,下一刹,有团黑影附了上去,缓缓落到地面。那是个背靠着竹子,面色苍白,身着玄色衣袍的年轻人。他的右肩弥漫开血腥的图腾,已至臂弯,只是由于衣袍颜色至深,不细看的话,压根儿察觉不到。
年轻人却无暇顾及肩膀的伤势,他双目紧闭,扶着痛到炸开的前额,大口喘息。
那些家伙又醒了吗……那她……
静谧的竹林里突兀地响起脚步声,愈来愈清晰。旋即传来一声惊呼,是少年人独有的清亮嗓音,“小红你瞧!那儿有个人晕倒了!”午时。止鸣山。
东燃正百无聊赖地摆弄着红木案几上的青铜觞,他有点怀念白虎王宫里的烈酒了。朱雀的酒太过绵柔,姑娘似的,喝得不尽兴。
突然,石门大开,走进一个看起来相当面善的男子。东燃吓了一跳,忽然意识到,这位可能是几日前听他们谈到的,殷朔的双生哥哥,朱雀国主焰珽。而他现在的模样,是朱雀二公子。
他有些慌乱,飞快思考一阵儿后,干脆闭目伏在红木几上。他压根儿没料到会有面见国主这一幕,不过记忆中,殷朔谈及焰珽时,语调总是冷冷的。这对兄弟,似乎并没有寻常人家的双生子般亲密。若真如此,他迎上去反而露了马脚,也不必勉为其难地率先与国主大人搭话。
东燃竖着耳朵,感觉到焰珽坐到自己对面,就是那块白色鹅羽绒毯上。
“三年不见,你还是这副样子。”清冷的声音未闻悲喜。
东燃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却没有抬首正视三丈外的人。他见过殷朔敏锐的洞察能力。这位国主,应该会比弟弟更胜一筹,或许能在他略带扑朔的目光里察出端倪。
“去年,你为何推了加冠成年礼?”
伏在红木案几上的人微颤了颤,声音还是漫不经心的,完全不愿理他的样子,“不想去。”
焰珽略略皱眉。关他三年禁闭,确实太久了。
可当初殷朔闹出的乱子太大,雾泽密地哪儿是随意进出的地方?若不是焰珽代他请罪,而是直接把他交给皇族处置,只怕三年禁闭,当真都是奢望了。
国主注视着三丈外那团懒散的人影,不由地轻抚指间的贤者之石。半晌,他理了理方才被大雨淋湿的衣袍,只道,“两日。”
听见石门轰然关闭,东燃才抬头,有些讶异地眨眨眼。这个国主,跑来一趟止鸣山,就是为了提醒他还有几天结束禁闭吗?
沉思未果,他重新摆弄起青铜觞。男子收回兵器,挂至耳旁。“走吧。”他半闭双眸,有些疲倦地捋了捋散乱的长发。姑娘应了个“哦”字,打开门退到一旁,小心地瞄一眼男子。
可他看都没看她一眼,掠过她率先出门。姑娘的呼吸变得沉重,难过地垂下头,跟在他身后。
门边瘫坐着的捡回一条命的小哥,正哆哆嗦嗦,双目无神。长廊里聚集的闲人止住了嘈杂议论声,纷纷向着闹出大动静的琴室大门投来目光。走在前面的男子略抬首,扫视堵住长廊的众人。周遭尽是倒抽冷气的声音,众人忙不迭朝着两边拥挤,唯恐招惹到这个死神模样的书生,白白葬送了性命。
果然。男子无声叹息。他刚刚刻意没迎上姑娘的目光,正是有此担忧。他很少恼怒,暴怒更是少之又少,方才眼中蔓延的杀戮意志,绝不是一时可以平复的。他边缓步前行,边慢慢眨眼,直到通向一楼的楼梯口,与他对视的人再无目及猛鬼的骇然,仅仅露出好奇之色,他才暗自松口气,转身瞧了姑娘一眼。
姑娘慌乱起来,连忙眨眼,掩去眸中泛起的水泽,模糊中却见男子伸过来的手。这家音坊的楼梯很陡,他担心她心神不定的,不小心会跌倒。
他好像,不怎么生气了。姑娘愣愣地望着他,又机械地握住他的手,随他一并缓慢下楼。一楼聚集的客人们瞧见楼梯处闪出白色与淡青色两抹身影,忙避开一条通道。
余光瞥到掌柜时,姑娘心生愧疚,想摆脱男子过去跟掌柜赔个不是。她本是临时顶替琴师的半调子,而今闯了这么大的祸……
可男子默然加了几分力度,旁若无人地冲着大门走去。姑娘一路都在回头望着掌柜,却只迎来凉何复杂的目光。掌柜自始至终没看她一眼,躬着身在头牌旁边好言好语地哄着,天知道这小姑奶奶怎么就突然把琵琶摔在地上了……
一盏茶。四桃竹坞。
“肃哥哥!”见男子松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四桃竹坞正中的巨大梧桐树走去,姑娘忙唤了一声。
男子步速未减,盯着依靠梧桐树的那抹慵懒的身影,暗自握拳。
“长……长公子殿下?”迟疑片刻,她又唤了一声。这次声音很小,试探似的。“看在你重伤的份儿上,老子就暂且原谅你。”浮炀板着脸,同样一屁股坐到床沿。
赏肃倒是笑得促狭,“那个孩子,还真像你。”
浮炀瞪他一眼,“干嘛像我,又不是我儿子。”
读书人闻言,笑容渐渐褪去,“难怪足有十五年找不到你的踪影。原来他,就是禾余权的独子。”
沉默了半晌,狐狸终究岔开了话题,即便过去了一十五年,禾余权依旧是这个放荡不羁的人的一道深伤,不可说。
“我没打算不告而别,只是我救下飒沧浪,把他带回四桃竹坞时,你和小家伙都不在了。我等你们很久,直到竹子结实,愈渐颓败,止戈刃也未曾归来修整,我才知道你们不会回来了。”
“两只白呢?”
“你还有心思关心那两只猫!赏肃,我认识你五百年,没见过你被什么神刀名剑伤成怎样。可你看看你现在!这刀伤怎么看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兵器所致,竟能害你虚弱至此。”浮炀不由地提高了嗓门,他有点慌乱,这家史上最靠谱儿的保险公司似乎有破产的前兆,“四天,你怎么解释?”
静了好一会儿,屋外云雀叫声欢快,忽而清晰,忽而飘渺。“估计与暗势力的叫嚣脱离不了干系。”
狐狸闻言冷笑,“暗势力……呵,中宫大帝怎么会派你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他明知道……”
“因为本座,是长公子。”
浮炀扭头看向这个略显瘦弱的读书人,渐皱紧眉头,却没言语。半晌,他抬手过去,微扯开赏肃的衣襟。直到确认纱布终于不再渗出鲜血,他才收手,缓缓道,“别太逼自己。”
随后,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小家伙呢?”
又静了一会儿。
“她不愿再见我了。”
狐狸脸色一紧,开始怀疑这家伙刚刚是不是把他的耳朵拽坏了,他要不要向他索赔呢……小琴神不愿见他!这么多年来太阳每天都打西边儿出来吗!难怪这个股东大会一致推出来的董事长没心思打理每况愈下的财务报表,敢情儿是情感方面出了问题。
“为什么不化成人形?跟在你身边,那孩子至少不用过这种苦日子。”赏董相当自然地转移话题。
“他需要闯荡,尝尝无依无靠的滋味儿,才能真正看透这个险恶复杂的江湖。别像他蠢货老爹那样,太重情义,总干替人扛雷的事儿,被纷繁世道弄得遍体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