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萝的病情特殊,稳妥起见,曼卿将绿萝送至沪上租借地一家外国人开设的医院,与医生协商治疗方案。
炭疽菌一旦感染,又逢出血极易造成败血症。虽然未发病,曼卿也是周密考虑,用了治疗败血症的极大剂量的消炎药。这家医院有纯度更好的盘尼西林——尽管绿萝说用过很多不太敏感,却也没有比这更适当有效的药物了。护士小姐带着手套,穿着严密的衣服,才勉强帮绿萝简单处理了伤口。这一番折腾下来,已近十二点了。
曼卿坐在病床旁边,大口的喝水,缓解疲惫。
自离开复兴社,绿萝一直沉默着。任由曼卿将她带至医院,配合着行走,配合着治疗,饶是有些痛苦,她也只是些微呻吟,从不多话。
到医院的时候,绿萝已经在发烧。这时候输了一瓶液,有些退烧,曼卿看着绿萝的神色舒缓了一些,问:
“你可是觉得好些?”
“谢谢,好很多。”绿萝道。
绿萝没精神说话,曼卿更是没心思。刚刚一直在忙,她顾不得多想。及至忙过之后,曼卿开始担心凌寒。心念一起,担心便是铺天盖地而来。此时,不知道凌寒该是面对怎么样盛怒的大哥,又会遭到什么样的处罚。如是想着,曼卿更是坐不下去了。
“明杰……”曼卿叫着趴在旁边床铺打盹儿的明杰:“你回家看看,帮我取件大衣过来。”
明杰有些困倦打着哈欠:“又不冷……我知道你担心凌寒,我送你回去吧……”
“不行,她还在医院呢。”曼卿冷着脸拒绝。
“那你回去吧。你也会开车,车给你开回去,我在看着她……”明杰道。
“也不行。凌寒嘱咐我照顾她的,我不能丢下她不管。你给我去看看……”曼卿道,半是要求半祈求。
“他说什么又不是金口玉言,他现在估计自身难保……好,我回去……”
明杰气苦的念叨,眼看着曼卿横眉立目的变色,连忙打住。明杰跟凌寒一起长大,两个人自小的斗嘴,互相嘲笑作弄惯了,俨然,曼卿是没有心思听他奚落凌寒的。
曼卿一杯水见底,又倒了一杯水。回身看着绿萝:
“要不要喝水?”
“麻烦你。”绿萝道。
曼卿顺手帮她接了一杯水,放在病床旁边的桌子上:“有点烫,一会儿再喝。”
病房里是两张床,一张做病床,一张是给陪床的人的。绿萝半卧在床上输液,曼卿坐在另外一张床上,定定的看着她。
绿萝比之前更纤瘦了一些,脸色过分苍白,穿着医院的白衣,整个人几无血色,也无生气。但是上苍给了绿萝一张过分美丽的面容,饶是如此,也是有着别样的凄清,羸弱的美。
“没想到,我临死前是你照顾我,好讽刺……”绿萝被曼卿这么盯着,苦笑。
“未必会死呢,我努力救治你了……这家医院有比通常见的盘尼西林更先进的药物,纯度要高,效果也要好一些,先做抗菌治疗。通过你这么快退烧来看,这个药对你有效。炭疽病的治疗方式几乎只有这一种,盘尼西林抗菌,能够见效就是有希望,虽然就算是做抗菌治疗死亡率也很高……当然,你也别太乐观。你病的太久,刚刚拍的X光片看,你的炭疽病累及肺部,而且,你受伤了,凝血不好,虽然能退烧也没能凝血,所以还是会发生败血症。能活命的希望,渺茫……”
曼卿极是冷静的陈述着,那语气不是对病人说病情,而是医生们在会议室讨论病情的语气,没有温度也没有感情。其实,通过X光片看到的情况,炭疽菌累及肺部,绿萝又有外伤,要活下来真的希望不大。
绿萝自然是听得出来曼卿的不善:“你何必这样麻烦救我……”
“我至少尽力了,这样,凌寒也不会有遗憾的。”曼卿道。
绿萝叹息:
“我早知道很快就死了,不然,我也不会回来的……看来,我不应该回来的。”
绿萝忽而落泪。
曼卿冷冷看着绿萝,咬着嘴唇,冷笑。
“你现在说,没什么用的。我就算是同情你,也救不了你……你别哭了,我不会害你的。”
绿萝泪水滴落,未肯说话。
“那我告诉你啊,如果不治疗,你可能很快就因为败血症陷入昏迷,就在睡梦中去了。现在这样的治疗,只是拖延一些时间而已,肺部炭疽病会呼吸困难,比败血症还难受。很可能两者都会有反应的……”
曼卿没有好气的说道。
显然,曼卿是误会了绿萝的泪水。绿萝看着曼卿,轻笑。
“你还笑得出来?”曼卿道。
“你以为我是想求你救我?还是以为,我回来只是因为求生?”绿萝道。
曼卿没心思猜测绿萝,只是摇头:
“不重要,也许不是。可是你会害了凌寒……绿萝,我一点都不怨恨你爱凌寒,我也不责怪凌寒爱你。我们知道你们是真心相爱过的……可是,绿萝你知道你一次次在害凌寒吗?你一次次的害他为你受苦。你于心何忍……”
曼卿越说越是激动,泪水夺眶而出。
绿萝闭上了眼睛。
“我不应回来的……对不起……”
曼卿侧过身去,拭去泪水。
“对不起……我知道你,很不容易。你一定很想见到凌寒的……”
绿萝浅笑:“他很幸运,娶了一个你这样的好太太。以后,未来那么久,还有你爱他,就好了……”
曼卿看着绿萝,眉头紧皱,心中纠结着同情与嫉妒,怨恨与惋惜,终于是一声声叹息。
命运作弄了所有的人,相爱的人终难全,而何其不幸,她们爱着同一个男人。各自有所珍惜的,却终究不能完满。
因为一个人,她们其实很懂得彼此。
钟声悠悠,越过凌晨,从一日到另一日,惨白的病房里,她们相视惨笑着,最后和解,被上苍作弄,也只得自己原谅,和解。
————
从侦查社出来,凌寒被凌言揽着推到了副驾驶的座位,都没有去给凌晨开车门。一路无话,气氛凝重的要结冰。车停在院子,及至下车前,凌言轻握了一下凌寒的手臂。
一举一动,都是凌言的担心与关切,饶是凌寒思绪混沌,也是感受得到。
车刚停下,凌华便迎了出来。
“你们可是回来了……哎,怎么是凌言开我的车,曼卿和明杰呢?”凌华看着下车的人,一脸的不解。
没有人回答,几个人沉默着走到屋里。
凌华看着兄弟几人,凌晨脸色阴沉,凌寒一直低着头,俨然是犯错了的样子。
“怎么回事儿啊这是?”
“大姐,曼卿和明杰送一位朋友去医院了,今晚可能回不来,别等他们了。天色晚了,您先休息吧。”凌言抚着凌华的肩膀说道。
这样应付的回答显然凌华并不满意。
“你们这是干嘛了?凌寒和曼卿不是去取衣服,你们去看望朋友了?怎么一个个这脸色……凌寒?”
凌华侧眼看到凌寒红肿的脸颊,不由得皱眉。
“大姐,没什么事儿的。天不早了,早点休息。我们明天一早回扬城,我还有事务要处理。”凌晨道。
凌华气苦。
听着凌晨这样说,这一夜至少是可以过去。凌言担心大姐多问生事,一把挽住大姐:“大姐,大家都累了。您当疼惜弟弟们了……”
凌言一边说着,一边给凌华使眼色。
凌华叹气,虽然茫然迷惑,但是看着凌言连连示意,便也点点头。
凌言将凌晨凌华送回房间,将慢吞吞跟在后头的凌寒一把抓进了自己的房间。
凌寒默不作声,由着凌言将他按在床上,依旧是垂着头,面无表情。
“你今天晚上就在我这儿老老实实呆着……”凌言压抑着一肚子的火气,沉声说道。
“对不起,二哥。”凌寒道。
“留着明天到家跟大哥说吧……”凌言很是气恼。
凌言转身去洗手间,洗了毛巾,递给了凌寒。
“擦把脸,哭的跟小花猫似的……”
凌寒顺从的接过来,双手捧着胡乱的擦脸,擦到脸颊,疼的不由得咧嘴。
“你今天老老实实呆着,我明天去医院看曼卿和绿萝,你别再生事了,怎么样?”
凌言道。
凌寒抬眼看凌言,眼中依旧噙着泪,他抿着嘴唇,却没肯说话。
凌言最是了解弟弟,他懂得凌寒眼中的不甘,委屈与无奈。
“行了,你又斗不过大哥,还不肯服输……”
“绿萝肯定是不行了,她是为了见我最后一面回来的。可是,她临死,我却不能在她身边……呵呵……”凌寒苦笑着,强忍着不肯落泪。
“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一个刺杀云清的刺客,你的恋人……我们东北军的参谋要从那样的地方救一个人……她是为了见你还是为了害你?你去想想今天晚上的事儿政界会怎么样的风言风语吧。不管她是不是快死了,这个名字你最好别想了也别提了。大哥让曼卿送她去医院已经是让着你了,别再闹了,再说不过去了……”
凌言道。
这是一个理智的旁观者的分析,二哥会这么想,大哥也会。凌寒无力跟他们解释绿萝的迫不得已,悲惨流离。他们不会被谁理解,也再不必需要。
凌寒沉默着,点点头,算是应了。
于她,他只有遗憾与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