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危现在仍在停职反省期, 没穿制服,但精神上已经缓过劲儿来了,做事越来越积极, 天天自带干粮打白工。
海姝接过物证袋, 翻来覆去看了看,“这是谁的勺子?有什么问题吗?”
程危拖来一把椅子坐下, 又把平板里的相册点开,“这勺子是我们在水静深和姚束的宿舍找到的, 姚束在灰政食堂打饭的时候,用的就是这把勺子。”
海姝知道程危要是没有要紧事, 肯定不会心急火燎来找她, 但这勺子怎么看都很普通,就是一般的不锈钢勺,而且是用了很久的不锈钢勺。
忽然, 海姝眼神顿住。用过很久?
姚束在被盛岿然资助之后, 生活习惯发生改变, 浑身名牌不说,日用品更是经常换。一个普普通通的勺子, 他居然用了这么久?
“我觉得这勺子眼熟,总感觉在哪儿见过。”程危将平板往海姝面前一推,“后来我找到了, 这勺子和孟云慧爱心小食堂里的勺子一模一样!”
当初刑侦一队还在调查水依婷案, 海姝觉得可以从水兴商超、水天翔入手来查, 于是查到了与水天翔有矛盾, 出车祸死亡的孟云慧一家。那时虽然还不能确定孟云慧一家的死是水天翔造成, 但刑侦一队尽可能多地调取了车祸卷宗,程危后来在卷宗里看到食堂照片, 留下一个大致印象,看到姚束的勺子时觉得熟悉。
海姝仔细对比照片和实物,“确实一样,还有个标记。”
一样的勺子并不少见,但孟家食堂的勺子柄末尾有个字母“c”,这是批量购买是定制的。孟云慧的儿子单名一个“晨”,她将儿子的名字压制在店里的所有勺子里,暗含着对儿子的爱。
姚束为什么会有孟家的勺子?
海姝在程危肩上拍拍,“论细致,谁都比不过我们队的痕检师。”
程危腼腆地笑了笑,“我现在闲人一个,能帮上忙就好。”
姚束已经被转移到看守所,海姝将勺子放在他面前。他看了看,略微惊讶,但很快释然地笑了笑,“还是被你们发现了。”
海姝说:“我早就觉得你和盛岿然资助的其他人不同,他更器重你,但他应该不知道,你不是一把听话的刀。”
姚束说:“他利用我,我也只是将计就计,利用他而已。”
海姝将勺子又往前推了下,“你和孟云慧一家是什么关系?她店里的勺子为什么在你手上?”
姚束静默许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盛岿然一直以为是他拯救了我,但真正拯救我的,是孟阿姨。”
姚束念高一时,曾经来过灰涌市。他的家乡虽然是个小县城,但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他被学校推荐到了市里,免费参加夏令营。
夏令营里学生很多,有像他这样成绩很好,但家里贫穷的,也有成绩一般,家长交钱塞进来的。这就跟中学一样,穷有穷的进法,富有富的进法。
初来乍到,姚束很兴奋,他从来不因为家庭条件差而自卑,优异的成绩早就让他成了小县城里的知名人物。但到了灰涌市,他身上的光环好像都消失了。他除了成绩好,便一无是处。其他人多多少少都会点才艺,那是素质教育的一部分,可是他除了学习,剩下的时间要帮爷爷干活。
看着别人弹琴跳舞,他内心有些羡慕,花了点时间消化好了。真正让他倍感挫折的是,那些有钱的孩子功课其实不比他差。他们更有见识,说起历史、科技、世界上每时每刻发生的事来滔滔不绝,老师发下来的趣味卷子,他们拿满分,而他绞尽脑汁,也才刚刚及格。
他在完全不了解的领域撞得头破血流,而其他的人却学得那样轻松。
他开始发现,自己不是最优秀的。别人比他优秀,还比他富有。那他拿什么来和这些人比呢?
一段时间以后,夏令营的大家摸清了彼此的底细,开始结成小团体。一群靠交钱进来的人时不时挑事,为首的听说他无父无母,家里只有个爷爷,每天还要上山割草,于是总爱来他面前晃荡,看怪物似的。
有一次,那人还将牛排往他面前一放,嘲笑道:“喂,你是不是在这儿才吃过牛排啊?那你在你们那个村儿平时都吃什么啊?”
他低下头,心中愤怒,但他确实是来到夏令营之后才吃过牛排,他很喜欢,所以这次要了三块。他们是来看他笑话的。
那些人围着他起哄,大呼小叫。
“居然吃三块!你吃得完吗?不要钱也不能这么吃吧?素质真差。”
“万一人就是能吃这么多呢?村儿里来的,还要干农活呢,都跟你一样啊?”
他听不下去,端起盘子就走,那些人还在他身后冷嘲热讽。
在夏令营待得越久,他将现实看得越清,在小县城时,他就像一只井底之蛙,觉得靠着勤奋和聪明,可以改变未来。现在他知道不会,他的付出仅仅能够弥补他与生俱来的贫穷。
他听见嘲笑他的人说,家里的工厂招了一群大学生,都是重本呢,个个天之骄子,但那又怎样,还不是来点头哈腰乞求一份工作。
他代入自己,对未来彻底失去期待。
那天,那群人又来嘲讽他,他失控地撞了过去,一群人扭打在一起。
他是怎么想的?算了,不管了,最好是让夏令营把他开除,这地方他再也不想待了,回去也不读书了,反正生来低人一等,不如把这辈子混过去了事。
“你们在干嘛呢?别打架啊!松开,都给我松开!”
老师来了。他想,我被抓住了,我要被开除了。他感到轻松,但这轻松里有无言的苦涩。
可他没想到的是,赶来拉架的并不是老师,而是一位有点胖的中年女人。女人围着围裙,力气很大,竟是不到一分钟就将他们彻底分开。
“个个长得人模人样的,干嘛打得像野人?”女人乐呵呵地说:“谁点的芋圆,我送来了啊!”
他这才看到,女人的围裙上写着“爱心小食堂”,她身后停着一辆三轮车,她是来送餐的。
这个茬一打,终于有人凑过来劝架,和他打得最凶的那位估计也怕被老师逮到,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招呼其他人,“我点的,网上说这家好吃,妈的天天吃食堂,受不了了,我请客!”
大家开始分餐,女人笑呵呵地把盒子从三轮车上拿下来,全是甜点。
他按了按嘴角,有点痛。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包,他拍了拍,头也不回地离开。
打架没有被老师抓到,但他也不想继续留着了,没意思,回头就跟老师说,要回去照顾爷爷。
但正走着,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铃声。他没理会,直到铃声在他身边停下,“小同学,溜这么快干嘛?”
他一转身,看到了拉架的女人。他下意识往后面看了看,找事的没有跟上来,三轮车上空空荡荡。他警惕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们今天下午是自由活动吧?小同学,你嘴角破了,去阿姨家擦点碘酒。”
他摇头,“谢谢,不用了。”
女人却蹬着车跟在他后面,那车一蹬就会发出叮叮当当的铃声,引人注目。他再次转身,“真不用了。”
女人笑道:“阿姨做的芋圆很好吃哦,刚才分完了,走吧,阿姨家里有大份的。”
他并不想吃什么芋圆,但女人的笑容让他感到温暖。女人算不上漂亮,头发有点乱,皮肤也不算好,一张大脸盘,热情都写在脸上。可女人有两个小酒窝,一笑起来就显得特别真诚。
来灰涌市之后,他没有见过如此真诚的笑容。老师们也会对他微笑,但不是这样的,他感到自己和那些微笑之间隔着很远的距离。而女人的笑容近在身边,像是看着他长大的温柔长辈。
他坐上了三轮车,叮叮当当地穿过一条条巷子。他想,我不是想吃芋圆才去的,只是她的车太吵了。
车停在全是老房的街口,女人指着一处门面说:“喏,到了。你别看它是食堂,现在是夏天,下午得了空,我也卖卖芋圆绿豆沙什么的。多一份生意,多一份钱。”
他跟着女人来到店里。此时已过饭点,只有吃糖水的年轻人,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在忙碌,店里被打扫得很干净。
年轻人看到女人回来,都笑着喊:“孟阿姨!”
女人和他们打招呼,“好吃不?”
“你做的,怎么会不好吃。”
“哈哈哈,我爱听。”
女人把他带到一张桌上,他试探着叫:“孟阿姨。”
女人开怀地笑起来,一边找碘伏,一边给他介绍,“我呢,是这里的老板,孟云慧,那两位是我妈,我公公忙一上午了,现在在休息,他们都给我帮忙呢。看你这么瘦,是不是没吃饭?我也忙半天了,你等下,我去煮两碗牛肉面。”
他默念着孟云慧的名字,觉得很好听,很亲近。
孟云慧做事风风火火,一会儿就端来两大碗牛肉面,又跟老人说:“妈,帮我打一份芋圆沙冰呢!”
老人笑道:“好好。”
他从来没吃过芋圆沙冰,夏天顶多买支一块钱的冰棍。来夏令营之后看过别人点餐,那些漂亮的沙冰一份就要三十多。
但孟云慧的芋圆沙冰,一份才五块钱。
孟云慧说,住在这附近的都是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赚钱不容易,可再“抠门”的人,偶尔也会想吃点甜的犒劳自己,芋圆成本又不高,她卖得开心,大家吃得开心。
他第一次吃芋圆,那又绵又弹的口感,直到现在也记得一清二楚。
吃完牛肉面和芋圆,他已经不那么生气了,认真地对孟云慧说了谢谢。
孟云慧说:“小姚,我听到你们吵吵的话了。”
他低下头,轻轻“嗯”了声。他不傻,孟云慧一个陌生人,为什么要带他来店里,自然是有话想要对他说。
“你是个好孩子,踏实、聪明、自尊心强,孟阿姨看得出来。孟阿姨也是你这么大过来的,最听不得别人语言上欺辱自己。”孟云慧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但人呢,长大的标志就是要平静地接受,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公平存在,有莫名其妙比你好的,也有莫名其妙比你过得还不好的。”
他沉默地听着。不远处的厨房,又来了一位老人,三位老人在里面打豆子,说说笑笑。
“他们怎么说你,你听到了,现在可能很难过,但也许过一段时间,你会后悔你现在做出的决定。”孟云慧继续说:“人啊,归根到底,是为了自己,和自己身边重要的人而活,不是为了无关人的闲言碎语。孟阿姨没读过多少书,讲不出多大的道理,但孟阿姨今天看着你,老是想,哎呀,要是这个孩子转身就离开夏令营了就不好了,他那么优秀,为这些事放弃了自己可怎么办?所以我没忍住,跟在你后面骑了老半天。”
孟云慧笑着看他,“罗里吧嗦的,讨人嫌。”
他赶紧摇头,“不,没有。”
孟云慧说:“多的我也不说了,下次又来孟阿姨店里吃芋圆。人生嘛,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他看着即将被收走的勺子,突然说:“孟阿姨,能将它送给我吗?”
勺子不是一次性的,但孟云慧还是送给了他,“是不是觉得芋圆特别好吃?”
他郑重地点头,“第一次吃,带回去做个纪念。”
人和人之间的相互作用就是这样神奇,那个夏天,他从小县城来到大城市,被残酷的对比、辛辣的讽刺伤害得差点爬不起来。可是孟云慧的一碗芋圆冰沙将他拉回了正轨。他不再计较那些嘲讽他穷、他没见识的话语,平静地在夏令营待到了最后,闭营时拿到了优秀学员证书和一笔奖学金。这笔奖学金让他之后的高中生活变得稍稍宽裕,他有了更多的时间看看更广阔的世界。
他下了决心,大学要考去灰涌市,暑假就留在灰涌市打工,最热的时候去吃孟云慧的芋圆冰沙,再帮帮她的忙。这一次,他会自己付芋圆冰沙的钱。
姚束平静的眼中涌起波澜,“后面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当我考到灰涌市,他们一家已经……”
这个故事像是一个漩涡,海姝在其中旋转,感受到一种深切的疼痛和晕眩。她深呼吸一口,问:“当你发现自己的室友就是仇人之子,大一时,你就打算杀死水静深?”
姚束沉默了会儿,“那时我还想不到那么远。”
昔日的爱心小食堂已经和周围的门面一起被推倒,新的商场正在施工。他站在废墟前,眼泪无声地掉落。
附近的居民都说,孟云慧一家是得罪了水兴,得罪了水天翔。他查清楚其中的关系,得到的答案却是车祸是意外,水天翔没有责任。
但这怎么可能呢?孟阿姨一家是那么好的人,上天若是降下报应,落到谁头上都不该落到他们身上。
可是他能做什么?他连接近水天翔的机会都没有!
当时水天翔已经因为经济犯罪被捕,他们之间隔着犯罪的高墙。
室友水静深的名字让他非常在意,姓水的人很少,水静深难道和水天翔有关系?水静深话很少,不爱与人接触,也从来不谈及家庭,他当时无法查到水静深的背景。
但也是在那个时候,盛岿然向他埋下罪恶的种子。
盛岿然利用慈善项目寻找能为自己所用的孩子,找到合适的,便向他们灌输“罪恶继承”的观念。姚束起初只是发觉盛岿然出现在自己生活中比较频繁,后来逐渐意识到,盛岿然似乎是想把他变成棋子。
“盛岿然不知道的是,我的自我意识从来没有消失过。”姚束说,随着交流的加深,他隐约明白,盛岿然希望他理解下一辈必须为上一辈的所作所为负责,这所谓的负责就是死。
盛岿然交给他一个任务,把制作成干花的粉梅放在柯小棉的手包里。
他完成了。
也是从那时起,他意识到,自己能够反过来利用盛岿然,为孟云慧一家报仇。
海姝说:“但你还是接受了盛岿然的想法,你杀死的是水静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