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煜扬手掌在袖中攥成拳,半晌说不出话。
曼瑶又道:“这还不止,那光华公主无事就要来吵闹一番,砸东西,骂人,从没把姑娘放在眼里。姑娘哪好跟皇上告状?那可是皇上的掌上明珠,有苦只能自己咽。虽是住在紫宸宫旁人不能来扰了,却禁不住皇后娘娘身边的人和光华殿下啊。奴婢在旁瞧着,真是心疼。三爷,外人欺辱姑娘便罢了,如何却是自家人作践姑娘?”
苏煜扬愧得垂下头,甚至不忍再听下去。
他知道,他一直知道,进宫这条路艰难不易行,可初时他也抱了几分侥幸,觉得自己的胞妹不会亏待了闺女。如今瞧来,是他错了,错得离谱。他和那人唯一的骨血,正在被苏家的其他人欺辱作践着。
曼瑶又道:“皇后娘娘如此相待,姑娘心里大抵有数的,宫里头那些女人也记恨着姑娘专宠,也是了,自家人尚未把姑娘当回事,旁人自然也不会放在眼里。光靠皇上一人宠着,总有顾不到的时候,三爷,姑娘真苦!”
说着,已是泪流满面,“奶奶是多温和的人啊,姑娘的性子和奶奶一般,那般的容貌,本该是被好好地护着的,过着这样的日子,却连怨都不敢怨……”
“若非王夫人前番派人来报信,孙嬷嬷和她儿子说不定已糟了什么……”
苏煜扬一言不发,也不看曼瑶,他提步朝外走,对曼瑶在后的呼唤恍若未闻。
苏煜扬回到南书房,赵誉还在里头。
他伏地跪拜下去,头深深地垂下,眼泪漫在眼底,难过得直不起腰。
赵誉抿唇含笑,假作讶异地问道:“苏卿这是做什么?”
苏煜扬默默垂头,一语不发。
赵誉手上拿了本折子,“挞”地一声掷在苏煜扬面前。
“苏卿向有才干,朕有一事,悬而未决,想问苏卿有否良策。”
苏煜扬透过模糊的视线,看见地上那奏折上头,几个熟悉的名字。
赵誉敲了敲桌案,轻声道:“苏家一门忠义,旧年襄左之功,朕一日未曾或忘。今朕有难,若苏卿愿再助一臂……”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完,只投出淡淡的目光瞥视着苏煜扬。
这不是个简单的决定。苏林联姻数十年,关系盘根错节,林家若倒台,苏家就只是个空有富贵的壳子,除却百般讨好赵誉求得生存,再没旁的法子立足世间。
这决定不仅仅关系到他自己,更关系到苏家一门……
苏煜扬闭了闭眼,想到迎着晨曦,他在昏暗的车马中对福姐儿的许诺。
想到奔命回家,看到用破席卷着的秦氏血淋淋的尸身。
想到梧桐巷小院里,他外出前秦氏笑着说待他回来有个好消息要告知。
想到这十年王氏陪着他苦熬,想到他浑浑噩噩的半生。
想到他永远消逝了的爱人……
他这辈子,从来就没清醒的活过。
不知道要用什么来支撑着自己,只是顺其自然地虚度着时光。
赵誉温和的声音传来,像细碎的阳光照进裂缝的胸口。
他说:“爱卿以为如何?”
苏煜扬缓缓闭上了眼睛,默了片刻。
赵誉不着急,他靠在身后雕龙的椅背上。这么多年治国理事,他面对的尽皆是老谋深算的朝臣们。他自认为瞧人很准。他不会看错,苏煜扬是一只睡着的兽,只要激起他的得胜心,他就能亮出利爪,成为他这条真龙身畔最得用的先锋。
而谨嫔,正是唤醒那兽,性的纽带。
赵誉行事,从来都是有的放矢。
苏煜扬闭了闭眼睛,再张开来,目中流光如晴云破空。“蒙皇上不弃,微臣……无不从命。”
紫宸宫中,福姐儿用剪刀剪碎了一件手工粗鄙的婴孩肚兜,孙嬷嬷坐在一旁,不解地道:“娘娘,作甚绣好了又剪碎了……怪可惜的。”
福姐儿莞尔一笑:“待会儿他来了,瞧见了,自然忆起我受过什么委屈。”
孙嬷嬷担忧地看了看福姐儿,总觉得这个她亲手带大的女孩儿,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福姐儿扔了剪刀,瞧瞧天色,伸了个懒腰道:“嬷嬷,你去歇着吧。这会子皇上多半理完了事,要过来了。”
孙嬷嬷答应一声,起身告退了。
孙嬷嬷才离开,就听外头黄兴宝的传话声:“皇上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福儿渣皇,假面情侣。
第59章 烈火2
日子在前朝紧张的君臣关系中飞速的流过。
转眼就是八月, 福姐儿已在紫宸宫住了近两个月, 在后宫渐渐没了声息后,那满满的怨气似乎溢去了前朝,申斥福姐儿狐媚邀宠的折子雪片一样飞到赵誉的案头。
赵誉未曾表态。
一如苏煜炆一案, 赵誉暗中已准彻查, 却迟迟未曾定罪。苏家被推上风口浪尖, 几乎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苏煜扬受苏煜炆牵连, 这些年经手过的账目一样被查了一番, 只是查案人无功而返。苏煜扬这些年心思根本不在政事上头, 只在笔墨丹青中追求那些风花雪月,一壶酒可以醉一晚,一曲琴足慰怅然心, 他在银钱上头没有追求, 不施恩笼络下属,也无心巴结讨好上峰,苏家那些事他亦不曾参与,竟是清清白白全无黑点的一个人。
苏煜炆和周常琛在游船上饮酒,周常琛大哭:“罪名虽还未定,可大伙儿瞧咱们的眼光,已经跟瞧个废物没有两样了。费尽心机替岳父弄钱粮, 供他私下笼络那些将领,我可曾在里面得到过半点好处?如今倒好,岳父闭门不出,万事和他没干系, 还上表奏报,陈情自己事先根本不知这些事儿,也没沾过这些钱粮,错处都是咱们的,他一点儿毛病没有。咱们图的是什么啊?你说说,咱们冤不冤。就这样,我那媳妇儿还跟我闹,说我做事不利落,给人留了把柄,连累了她爹,我呸!”
苏煜炆只顾饮酒,给他一把扯住袖子,“煜炆,你就一点都不怨?当年你和陆家小姐可是情投意合,若不是林玉成他……”
“噹”地一声酒盏落地。苏煜炆横眉怒视周常琛:“周四,我瞧你是疯了!”
周常琛原本是挺怕他的,周家不及承恩伯府势大,这些年在朝中,仗着连襟之谊苏煜炆没少提携他。他堂妹周常在宫里,也多当苏皇后提携。
当年他和他妻子第一回 见面就是在苏家,定婚前他就频频往苏家跑,被两家长辈知道后,周母上门提亲,却连林家的门都进不去,林玉成大怒,声称这门婚事绝无可能。是苏煜炆求林氏替二人说话,还假称两人私下已有了首尾,林玉成才不得不认了这门亲事,但婚后多年,林玉成对这个女婿都不大待见。
这会子周常琛趁着酒意,胆子大了几分,揪住苏煜炆袖子不放,盯着他眼睛道:“陆小姐和你是真感情。你狠心撇了她,不过是家里头想攀上林玉成不是么?你姑母是伯府千金,被你父亲送给林玉成为妾,靠吹枕头风替你攀了这门亲,你夜里睡在她身边不会想起陆小姐么?他林家到底有什么了不起!做什么要这样委屈自己巴结他!你们承恩伯府这爵位世袭罔替,不论到了哪朝都不会少口饭吃,你和我不一样,干什么要作践自己上赶着?”
苏煜炆本与他是至交好友,自己那些事一样也瞒不过他,当年成婚,他确实迫不得已,父亲的做派一向如此,为了能让家族更上一层楼,根本不在乎脸皮。
外头都说,这些年苏家的富贵是用女人换的,其实何止女人?连他的婚事也是政治联姻,是利益衡量的结果。苏家有钱,林家有势,在外头人看来是各取所需。那陆小姐不过是小官之女,哪里比得上手掌兵权的林家势大?他还记得那天林玉成去家相看他,大咧咧坐在他家正堂上位,饮了口清茶,一口喷在手里的大刀刃上,顺手取了他家桌子上铺的蜀绣缎布抹拭。苏煜炆当时进来正巧看见这一幕,他出自书香门第,家里一个二个都是儒雅文秀之人,从不曾与这等蛮人相处过,若非迫于权势压力,他恨不能转身就走。依旧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晚辈礼,他父亲苏伯爷坐在旁边,陪笑说着谦虚的话,那林玉成大笑一声,赞他“好样貌”,粗糙的大手一把拍在他肩上,震得他骨头犯疼……
可这些记忆已经太久远了,他和林氏成婚近二十年,生儿育女,渐渐也有了感情。林玉成越发内敛,改了许多坏习气,权势也越发不可小觑,他妹子苏璇能做皇后,也是沾了林氏的光。林玉成自己的女儿都瞧上了文人,他倒爱惜子女,在婚事上头全顺了儿女的心愿。在这点上,苏煜炆是佩服他的,他有今天靠的都是自己的能耐,从没试过拿儿女的幸福去换好处。他再如何瞧不上周家最终也同意了婚事。这个霸道了一辈子的人在儿女面前永远是慈父。苏煜炆有时甚至很羡慕林氏,林氏的父亲和他自己的父亲全然不同。他父亲苏伯爷在外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年轻时被赞誉为“明珠君子”,生得耀目光艳,脾性是一等一的温润,可在家中,他说一不二,从来不许任何人冒犯他的权威,他将自己的幼妹送人为妾,将孙女送进宫为女儿固宠,儿子们的婚事都是他一人决定下的,算计与谁联姻更有好处,锱铢必较,生怕吃半点亏。
苏煜炆很早就认了命。做了林玉成的女婿就专心替岳父卖命,这些年岳父的所作所为越发引人猜忌。苏煜炆其实早料到这一天。
他重新取杯子倒了杯酒,朝喋喋不休说着胡话的周常琛泼了过去。
周常琛的话戛然而止,抹了把脸上的酒液,有些着恼地看着苏煜炆。
苏煜炆斥道:“清醒了么?还说不说胡话?”
说罢,推开小几就站起身,走到前头吩咐回去岸上。
周常琛怔了怔,然后嗤嗤地笑出来:“你装什么啊苏煜炆,真他妈拿我当傻子?你不准人提陆小姐,假装没这回事,你他妈是怕林老爷子找她跟她丈夫的麻烦,对吧?”
苏煜炆面无表情地走近,一把揪住周常琛的衣襟把他提了起来。
他头上青筋直跳,只是声音压得极低:“周常琛,路是自己选的,你没资格抱怨。也别他妈的把我苏煜炆拖下水!”
苏煜炆甩开他,自己坐到一旁,举起酒壶仰头倒入口中。
他素来沉稳文秀,这一手势把周常琛看得呆了。
船上再无人说话,下了船,苏煜炆乘车往家赶。月色透亮,眼看就是仲秋,远远就瞧见巷口孤零零立着一人。瘦削儒雅,一身官袍显得格外宽大,袖子迎风招摆着,远看像凌云而下的谪仙。
苏煜炆听见小厮的提醒,朝外瞧了一下,近前下了车,朝那人走去。
苏煜扬搭着他肩膀,引着他朝巷外走。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兄弟俩立在道旁一棵树下,伴着微凉的风,他听见苏煜扬低缓郑重的声音。
“兄长,明日仲秋宫宴,你别去了。”
苏煜炆诧异地看了眼自家弟弟,近来苏家麻烦缠身,面前这人却是青云直上,被赵誉一路提拔成近臣。
苏煜扬顿了顿道:“兄长,你叫父亲也不要去。”
苏煜炆蹙了眉:“老三,你要干什么?”
苏煜扬抿了抿嘴唇,月色下,白皙的肤色愈显苍白几分,“不论你用什么法子,拦住父亲不要叫他参与明天的宫宴。兄长,你信我,我是苏家人,不会害你们。”
苏煜炆琢磨这话的意思,酒后朦胧的眸子渐渐清明,他抬眼不敢置信地凝视着苏煜扬,嘴唇颤了两颤:“是不是皇上……”
苏煜扬苦涩地笑了下:“兄长,你别问了。我不能说。你知道,苏家靠女人换前程的日子,早该结束了。”
苏煜扬提步欲走,苏煜炆陡然扯住了他的袖子,他堪堪回过头,苏煜炆的拳头就朝他面门挥了过来。
热热的鲜血从鼻腔滴落。
苏煜扬抹了把鼻子,淡淡看了苏煜炆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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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宴,午宴是君臣同宴,夜里是家宴。
二品以上大员和宗室诸王携家眷入宫,朝臣们前往皇极殿用宴,女眷们前往后宫陪在苏皇后身边。
今年因苏皇后病重,代替出席的是夏贤妃。因近日温家的夫人亦要进宫来,故而暂解了温淑妃的禁足,允她出来会客。
苏家举家皆未到场,众人不免有些议论,福姐儿只作瞧不见那些目光,与下首的郑贵人周常在吃着酒。——这两位的家眷暂无资格出席这样的宴席。
时至正午,宴会上歌舞暂歇,宫人们鱼贯捧了热菜上桌。
赵誉与群臣欢饮,已经酒过三巡,适时,赵誉举杯看向林玉成。
“这杯,朕敬林卿。”
林玉成淡淡一笑,道:“不敢。”站起身来,回敬赵誉,“这杯该是微臣敬皇上。”
赵誉温笑道:“林卿久在南湾,难得回京。下回君臣把酒言欢,还未知是什么时候。”
这话一出,众臣不由心下嘀咕,莫非皇上这是同意林玉成再回南湾?这一回放虎归山,再想收拢回来,可不就难上加难?在那边做着土皇帝,谁还情愿回来受人牵制?林玉成居功自傲,屡屡不受皇命,每年大笔的钱粮巴巴送去南湾,用在什么上头谁又清楚?这回查出来的光是经由苏煜炆和周常琛两人手里送给南湾的钱粮,就足足有几十万两。加上每年拨款给南湾的数目,养上十万兵马也够了。这些年国库吃紧,赵誉不得不开海贸,中原不知混进来多少别国细作,在旁虎视眈眈。
只见林玉成不紧不慢地叹了声,开口道:“臣已老了,南湾长久不太平,这些年若非朝中无人,微臣哪用饱尝远离故土妻子离散之苦?”
赵誉噙了抹冷笑:“所以,因为朝中无人能担此大任,只能林卿去守南湾?区区弹丸之地,不知如何安放林卿的八万兵马?”
林玉成明显地错愕了下。
朝臣们亦慌了,林玉成手上不足四万人,此番战事结束,带回来兵马三万,路上千余,只剩两万八千多人,如今尚屯兵在城外营中,哪里来的八万兵?
林玉成笑了。挑眼看向赵誉,面不红心不跳地道:“南湾土民感激皇上还他们太平日子,自愿投军为国效力。”
赵誉亦笑了:“是感激朕,还是感激林卿?”
林玉成正要说话,却听殿外传来一阵震天响的打杀声。他面色一变,突然想到什么,赤目盯着赵誉,厉声道:“皇上真要走到这一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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