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燕王府。
徐妙仪听到李善长谋反案满门抄斩的判决, 先是一怔, 燕窝粥喝到一半, 就搁在案几上, 即将报仇雪恨了, 可是心中并没有预料的喜悦。
许久, 徐妙仪问道:“还有呢?”
朱棣说道:“李家党羽皆被剪断,他们对我们已经造不成任何实质的威胁。”
徐妙仪摇摇头,“我问的不是这些。既然李善长已经认罪服诛, 那我的外祖父谢再兴谋反案应该沉冤得雪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谢家人九泉之下, 不应该再背负着谋反的污名。”
朱棣扶着徐妙仪坐下,“李善长的认罪书里并没有提及谢再兴案。”
徐妙仪顿时心浮气躁, 将丈夫扶在肩头上的手拍开了, “为君则讳!为长者讳!为尊者讳!所以谢家活该去死, 活该一辈子背负肮脏的虚名吗?明明毛骧问出了实情, 书房的书信和账册等证据也交给了皇上, 可是皇上就是不承认!我的外祖父对皇上忠心耿耿,甚至葬送了整个谢家!皇上不是自诩时刻反省自己的明君吗?”
“天干旱了, 他下罪己诏;地动了,他下罪己诏;星象异常, 他也下罪己诏!为何面对冤枉死去的谢家人, 他就闭口不言了呢?”
徐妙仪刚刚受过表哥朱守谦的打击,朱棣本以为李善长倒台是个好消息,可是谢再兴之死是父皇的逆鳞,只要父皇不松口,谁也无法为谢家翻案。
这件事犹如一道横在妻子和父亲之间的鸿沟,矛盾永远都不可调和。朱棣在中间受了无数夹板气。今天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朱棣沉默,没有辩解。他可以精心布局八年,步步为营,把宿敌李善长逼到死地,保护妙仪。
可是父皇……那是一国之君,也是他的父亲,父亲的确做错了,可身为一个藩王,他真的无法改变这个结局。
朱棣说道:“你生气了,朝我来吧,不要气坏了身体。”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是为人夫君的基本原则。何况小打怡情,大打更怡情,离开沙场半年,这身铜皮铁骨也该练练了。
徐妙仪顺手拿起了鸡毛掸子,挥在手里虎虎生风,朱棣纹丝不动。
但是他始终盼不来考验,鸡毛掸子停在脊背半寸,徐妙仪轻轻一叹,弃了“兵器”,说道:“对不起,我不应该对你发火。你对付李善长,已经帮我报仇雪恨了,是我不知足,奢望太多,对你求全责备。”
徐妙仪靠在朱棣的胸膛上,指腹温柔的划着他薄唇的轮廓,都说男人唇薄,冷酷无情,可是她的丈夫有着比海还深的柔情,他默默为她打算,为她改变,她固然厌恶洪武帝,可是她也深爱他的儿子。
朱棣将妻子的手按在胸口,“还没有到尘埃落定的时候,我不会放弃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我们还有将来。”
锦衣卫诏狱。
昏死的李善长在疼痛中醒过来,他疼得脑袋都发木了,呆滞的双眼环视着四周的铁栅栏,回忆起了往昔:生于书香门第、读书、科举、做官、忍受众人的嘲笑投靠匪类红巾军,认朱元璋为主公、辅佐主公三分天下、灭了陈友谅,张士诚,大明建国、北伐元朝,一统天下……
然后封公拜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荣耀之极。三年后辞官告老归乡,八年蛰伏、重返朝堂、卷入谋反案,被燕王夫妇算计,落得和谢再兴一模一样的下场。
算了,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评说。
李善长闭上眼睛,如今舌头被割断,他无法游说任何人,只能等死了。
诏狱的大夫捏起他的下巴,往断舌上敷了伤药,低声说道:“燕王殿下,罪臣李善长已经醒了。”
李善长一怔:昔日淡薄名利的四皇子现在手眼居然都伸到了锦衣卫诏狱?呵呵,燕王前途无量啊,皇室以后有热闹可看了。
李善长睁开眼睛,浑浊的目光紧盯着身穿锦衣卫飞鱼服的朱棣。
朱棣说道:“我要和你做一桩交易,你同意的话就点头,不同意就摇头。”
李善长想了想,默默点头,心想我还有些利用价值,能让燕王冒险乔装探诏狱前来拜访。
朱棣说道:“你们全家都判了斩立决,株连三族,连李祺这个驸马都不例外。”
听到噩耗,被以为已经痛到麻木的李善长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濒死的身躯不知从那里来的力气,死
死拉着朱棣的手,他张开嘴,露出红肿发黑的半截断舌,可是他已经无法发声了,徒劳的从咽喉里出来呵呵之声。
就像寒冬腊月北风从窗缝里侵入冷风之声。
不可能!李祺是驸马啊!皇上的亲女婿!临安公主的丈夫!
朱棣从李善长憎狞绝望的表情里看出其心中所想,淡淡道:“李祺是我大姐夫,不过他明知你造反,却秘而不报,罪无可恕,虽然临安公主苦苦求情,父皇不能原谅李祺的所作所为,故让你们父子在黄泉结伴而行。”
李善长伸出右手食指,飞快的在朱棣手心里写着字,“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救我的独子。”
朱棣说道:“当初你陷害谢再兴谋反,谢家满门抄斩时,就应该预料到有今日的报应。李祺是父皇钦点的死罪,下个月就要行刑了,谁都无法翻案。”
证据确凿,李家谋反案成了铁案,就像当年谢再兴谋反案一样,谁的求情都无济于事。
李善长写字的食指一滞,而后艰难的在掌心写到:“既然如此,你要和我做什么交易?我一无所有了。”
朱棣见他已经万念俱灰,说道:“谢再兴的遗骨埋在何处?如果你告诉实情,我会在李祺的药里做一点手脚,过几天就归西,起码他能留个全尸。”
全尸,是儿子最后的尊严了。
李善长颤抖手指在朱棣手心写到:“我凭什么信你?”
朱棣说道:“你还有选择吗?”
没有。
李善长气若游丝似的写出了谢再兴遗骨所在。
朱棣说道:“你若骗我,李祺就和你一起上断头台。”
李善长又写到:“直到如今,我没有必要骗你。我的老妻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求你也给她留个全尸吧。“
朱棣说道:“李夫人昨晚就死在诏狱了,还有你女儿,她们割断了长发,打成绳结自缢而亡。只有李祺没有寻死,他一直都以为凭着驸马的身份,可以逃脱罪名。”
历史何其相似!想当年谢家人也都是自缢在祠堂,老小一起奔赴黄泉。
报应啊!报应!
原来妻女死的如此凄凉……李善长张开嘴巴,痛苦的痉挛起来了,精神的痛苦是身体的百倍,好像有无数个刀片一片片凌迟着他的灵魂。
燕王府,朱棣密令马三保按照李善长的指引寻找谢再兴遗骨,三天后,马三保带回了一柄锈迹斑斑的宝剑,依稀可以看见剑柄上的“谢”字。
马三保说道:“尸骨已经重新收殓入葬,就葬在谢家祖坟里。”
徐妙仪持剑而立,良久,将外祖父的佩剑交给朱棣,“要铁匠重新打磨锋利,下个月就用这把宝剑行刑。”
“午时已到!准备行刑!”
北风凌冽,天寒地冻,比风更冷的是人心。
李善长身穿白色囚服,戴着脚镣,脖子和双手套在十斤重的枷锁中,他第一个走到刑场,刑场外,是人山人海的围观百姓,他用尽了力气,才能顶着沉重的枷锁,茫然的看了一眼人群,为相三年,位极人臣,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到头来却连一个送断头饭的人都没有。
真是讽刺啊!
李善长咧嘴无声的笑了,露出红肿的半截舌头,可惜刑场周围遍布锦衣卫,阻拦了围观百姓的视线,他们并没有看见这位曾经的宰相受过非人的折磨。
四周嘘声一片,李善长不以为意,他一生跌宕起伏,拜过相位,吃过牢饭。算计过别人,也被别人算计,可是非功过,毕竟是文人书写的,现在的百姓如何看他已经不重要了,他李善长毕生的功劳,自有青史评说!
“跪下!”侩子手厉声说道。
李善长顺从的跪下,刚刚闭上眼睛等待赴死,却听到一阵熟悉的哭号,“放开我!我是党党大明驸马!临安公主已经为我求情了!你们不敢杀我!”
是儿子李祺的声音!
他不是已经死了,留下全尸了吗?
李善长忙睁开眼睛,看见独子李祺和自己一样,都戴着十斤重的枷锁,在侩子手的驱赶下一步三回头的走向断头台。
李祺看见父亲跪着,连忙也跪下,膝行到了父亲身份,哭道:“父亲!他们不会杀我的对不对?公主那么贤惠,她还为了我生了两个儿子,她不会眼睁睁的看我死的!真的不会!”
被燕王骗了!
李善长不甘心,他张开嘴朝着观刑台看去,并没有找到燕王的人影,这个骗子!卑鄙无耻!连濒死之人都不放过!
李祺见父亲的断舌,吓得一哆嗦,连裤子都湿透了,“父亲看错了方向,皇宫在那边,父亲放心,公主会救我们的,赦免的圣旨马上从宫里送到,我们再等一等!”
可是现实不是话本小说,所谓断头台圣旨救命的奇迹始终没有出现。
因为临安公主和儿子们已经被洪武帝强行送到了凤阳行宫,避开了京城的风波。
“时辰已到,行刑!”
李祺被两个侩子手强行拖走,头颅按倒在地,绝望的看着父亲,死到临头,他依然对洪武帝的仁慈抱有幻想,他就像离开水的鱼儿般张开嘴,大声叫道:“等等!公主带着圣旨来了!她会救——”
李祺的头颅咕噜噜滚到了一边,迅速放大的瞳孔里映出了侩子手挥起的利剑,剑柄上刻着古拙篆体的“谢”字。
那个“谢”字黯淡无光,可是李善长的目光被那个字体牵引住了,灼烧着他的眼球,他很想转过眼光,可是他无法直视独子死在眼前,红的鲜血,白的脑浆,铺天盖地的痛苦将他包围,他痛得忘记了闭眼,忘记了呼吸。
李善长执拗的看着侩子手的那柄剑,那柄剑将谢再兴临死前的痛苦一五一十的还原到了他身上。
原来这才是报应,这一世承受所有苦难还不够,似乎会跟着他转世投胎到下辈子,不可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