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牧谣在甬道的尽头熄灭油灯,推开头顶的暗门,一缕月光照射进来,等羽生白哉走出去已身在城外,回头便能看见不远处高耸城墙上严阵以待的兵甲。
此处距离城外的驿站只有半里脚程,聂牧谣把暗道出口选择在此也是为了能便于出入,羽生白哉算是见识到聂牧谣的神通广大,兵部下辖的驿站就像是她家开的,看守的驿官见到聂牧谣一个字都没多问,便命人牵来两匹良驹。
驾马急奔在官道上,羽生白哉还是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要去何处?”羽生白哉忍不住问。
“救洛雪啊。”
“猫妖来后一直在与无衣交谈,你除了被他打了一巴掌外,都没和他说上过一句话。”羽生白哉一头雾水,“你怎么会知道妖物将洛雪劫持到何处?”
“那猫妖为什么来?”聂牧谣反问。
“猫妖送来洛雪的月渎,目的显而易见是来示威。”
“真要示威送回的该是洛雪的人头。”聂牧谣在马上偏头看了羽生白哉一眼,目光精明狡黠,“你该问问妖物为什么要劫持洛雪才对。”
“这个我有想过,无衣让洛雪去救韦玄贞,试图从其口中问出幕后主使是谁,可幕后之人也知道韦玄贞活着便是隐患,既然是弃之势必要灭口除之。”羽生白哉说道,“想必是洛雪在找到韦玄贞时遭遇幕后主使派出的人,力战不敌被擒获。”
“顾洛雪对幕后之人可有价值?”
羽生白哉细想后摇头:“没有。”
“既然没有为何不一同灭杀。”聂牧谣条理清晰道。
“要挟!”羽生白哉瞪大眼睛,“有顾洛雪在手便可制约住我们,无衣说妖案会在六梵天魔诞辰当日水落石出,想来幕后主使不想功亏一篑,以顾洛雪来胁迫我们就范。”
“你也太瞧的起我们。”聂牧谣苦笑一声,“哥曾在竹林遇一青衣人,此事他也告之过你,此人与韦玄贞同车从丈八沟离开,哥推测此人极有可能就是妖祸的罪魁祸首,可此人在竹林一招便击败哥,这么给你说吧,哥若不拔麟嘉刀难胜此人,击败拔了也未必能胜,元凶身手高深莫测又能操控妖物,又岂会忌惮我们。”
“不是要挟?”羽生白哉眉头紧皱,“那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劫持洛雪呢?”
“元凶在利用洛雪的安危引我们前去,应该是为了将我们一网打尽。”
“不对啊,那猫妖的举止分明是不希望无衣去。”
“这一点我也很奇怪,猫妖明明只是奉命来传话,可却利用哥对阡陌的情义诸多阻碍。”
“洛雪有难,白哉自然责无旁贷,可,可问题是猫妖说过,除非无衣在棋局上胜了她,才会告之洛雪的下落,但无衣却败在她手中。”羽生白哉忧心忡忡道,“猫妖根本没有透露洛雪身在何处,我们去何处营救。”
“猫妖前来是奉元凶之命告之洛雪下落,猫妖不敢违抗元凶,早就透露了洛雪的下落。”聂牧谣淡淡一笑说道,“不过至于能不能发现就是我们自己的事,虽说那猫妖工于心计,但可惜她算漏了一个人。”
“透露了?”羽生白哉一怔,“我,我怎么不知道?”
“哎,你都入唐八载,我与哥都传过你棋术,你能练成旷世刀法,为什么在棋艺上就不见长进呢?”聂牧谣埋怨一句。
羽生白哉半天没听明白:“这,这和棋艺有什么关系。”
围棋的精髓不在于攻城略地,而是如何保命,最后能活下去的便是胜者,秦无衣依旧持黑,棋力犹如他的麟嘉刀,潇洒自如,招招凶狠,而对面的女子棋力如人,行云流水,步步精深。
秦无衣手中的黑子也悬停在棋盘上很久,面前的茶汤已凉,虽不及呕血之局,但秦无衣表情已到心力交瘁的地步。
黑子落入白阵时已是举步维艰,四面楚歌。
秦无衣输了。
这是他输掉的第三局,黑子刚猛,白子柔绵,一刚一柔交织在方寸棋盘上寸土不让,任凭黑子如何狂暴却怎么也撕不开白棋密密匝匝的围困。
“你棋力退减了不少。”伞下女子并未因取胜而得意,言语反而透着一丝惋惜。
“与人争,无衣少遇败绩,不过还是第一次与妖物博弈,输给你也情有可原。”秦无衣不计胜败,伸手提子准备再战,忽然一怔,“你我从未对弈过,又怎知我棋力减退?”
“我在黄泉见她孤寂,便与之有过方寸之争,我与她互有胜负,她却告之你棋力不输历代国手,无论是布局还是行子都飘逸洒脱,滴水不漏,还说若以后遇到你定能酣畅淋漓大战几局,可今日一见……”
“浪得虚名而已。”秦无衣面无表情,帮猫妖说出后面的话。
“能让她推崇备至之人岂会是滥竽充数之辈,你不是浪得虚名,而是心不在此。”女子荣辱不惊道,“想来是那五年黑狱让你无心钻研棋艺。”
“她还告诉你什么?”
“她说关你的不是死牢,而是你自己,至今你身上都还戴着枷锁,她根本就没有怪过你,也不希望见你如此惩罚自己,即便在九泉之下,见你这般她同样心痛。”
秦无衣手悬停在棋盘上,表情中有一抹哀色溢于言表,努力在克制不让情绪流露出来。
“她向你说起过我?”虽然女子拿出了那半截同心结,按说世上除了自己和叶阡陌之外无人知晓此事,但秦无衣依旧有些不敢相信,试探着问。
“世人提及黄泉幽冥多畏惧,实则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罢了,虽说阴阳有别,但阴间与阳间并没有太多区别,而且阴间也并未如世人臆想的那样可怖,但有一样东西却令亡魂备受煎熬。”
“你是说地府的酷刑?阡陌不会,她一生无恶,即便是因果报应她在黄泉也不会受苦。”
“不,不是这个。”
秦无衣抬头诧异问道:“那是什么?”
“孤寂,下到黄泉的亡魂无能与其他亡魂交谈,一日、一年、十年或许还能忍受,但时间长了孤寂便成为地府最大的惩罚,所以亡魂都会千方百计重入轮回转世,她是我唯一见到甘愿枯守地府的人。”女子倒掉秦无衣面前茶盏里的茶汤,重新温了一壶水。
“这也是她教你的吧。”秦无衣看着女子的举止动容。
“她说茶不过三,一品其甘,二品其雅,三品其韵,一壶茶的精髓全在头三杯,过了时间便失了韵味。”女子点头,一边重新清洗茶盏一边缓缓说道,“我去黄泉见她在三生石边烹茶,其香扑面令我沉醉,迈不开步子便讨了一杯。”
“你能与她交谈?”
“我曾是北邙山一只黑猫,老子得道之前曾在山中炼丹,我偷食半粒,脱却凡骨修炼成妖,那半粒仙丹是老子用太极八卦炉,以乾、坤、坎、离、震、艮、巽、兑八方位,调动天、地、水、火、雷、山、风、泽之灵性,巧运内外相济之理,专心精炼了九九八十一天而成,所以我与其他妖物不同,身有混元仙道可护我出入阴阳两界。”女子直言不讳,娓娓道来,“我虽是妖可算起来也有仙缘,黄泉地府的亡魂自然也能见到我。”
秦无衣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与一只猫妖攀谈:“她可还怨我?”
“无怨无悔。”女子摇头,声音委婉惆怅,“我向她讨一杯茶,她见我能与之交谈欣然不吝,品茗之余我好奇她为何不肯入轮回,她便向我说起你的事。”
秦无衣埋头继续清理棋盘,心弦莫名悲凉:“她都说了什么?”
“她说与你初见是在天桂山的山涧谷底,当时你一身红衣,后来她才知道,那天你本穿着白袍,全被你身上的血染红,她探你鼻息尚有余气,便带你回山中住所救治。”
秦无衣提子的手抖了一下,现在他已经不再质疑对面的女子,毕竟与叶阡陌的相遇,他从未对任何人提及过。
“你伤的很重,后背的箭伤最为致命,她说你当时就像刺猬,整个后背密布箭矢。”
“我不慎遇伏,跌落山涧险些丢了性命。”秦无衣的思绪随着女子的声音回到很久以前,“若不是她及时施以援手,无衣恐怕早就成了谷底枯骨。”
“她说你不像是善人,即便昏死也不肯松开手中的刀。”女子提起水温刚好的水壶,目光落在桌边的麟嘉刀上,“她为你拔出箭头,见你伤口血如泉涌,好不容易为你止血包扎好伤口,至于你能不能活过来就只能听天由命,你昏睡了多日在一天夜里醒来,你睁眼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刀架在她脖子上。”
秦无衣笑了,即便笑意惨然,但回想起那时的点滴依旧让他莫名开心。
“她说那是一把很锋利的刀,抵在她咽喉时,几缕低垂的长发遇刃而断,她很好奇一个虚弱到连眼睛都无力睁开的人,为什么持刀的手却依旧能稳如磐石。”女子说到这里也笑了,“她夺过你手中的刀,送到你嘴边的汤药让你不知所措,恐怕她永远也不会想到,她是唯一一个能从活着的你手中夺刀的人。”
“我记得当时她的眼睛清澈无垢,像是不沾俗世烟火的仙子。”秦无衣思绪久久回味在过往难以自拔,“我原本是打算伤好后再取她性命,但真等到伤势痊愈,我却发现再也不想去碰这把刀。”
“再后来……”
“不用再说了。”秦无衣思绪骤停,像是再追溯下去会让自己不敢去面对。
“她有三件心愿未了。”
“哪三件?”
“那年上元节,她与你相约粉巷观灯猜谜,你答应陪她过粉巷,可走到一半,骨笛之音幽幽传来,她说那是她最憎恨的声音,因为每次骨笛响起你便会不辞而别。”
“无衣身不由己。”秦无衣重重叹息一声。
“她独自一人过了粉巷,还为你专门留下一盏花灯。”女子沏好茶,为秦无衣斟上一杯,“本想着来年与你再去,谁知竟成了遗愿。”
“我去过,那盏花灯的灯谜我解开了,烟袅柳绿塞雁归,时雨杏红君未回。”秦无衣声音黯然,“她在花灯中留下三生石,没想到她真等在三生石边。”
“我告诉她了。”
秦无衣这才想起那晚自己与顾洛雪过粉巷时,出现在屋檐上的那只黑猫:“原来是你。”
“你可知花灯里那枚三生石是她对你的深情所在,为何要转赠他人?”女子声音稍许严苛。
“无衣一介凡人,做不到断情忘爱,更不是磐石心肠,她一份情意我又岂能不知,可无衣无胆量再见此物,怕睹物思人,肝肠寸断。”
“原来如此。”女子声音缓和一些,“第二件憾事,她一直希望你能弃刀随她归隐山林,可惜她终是没能等到这一天。”
“不是无衣不肯弃刀,而是这把刀放下比拿起更难,我曾心意已决愿为她放弃一切,也包括这把麟嘉刀,但结果……”秦无衣脸色的悲哀之色更浓。
“至少你最后还是为她封铸了此刀,我也将此事告诉了她,她听闻后欣慰不已,她不是逼你弃刀,而是怕有一天你会被此刀反噬。”
“我懂,我懂……”
“麟嘉刀已封,你,你可会再拔此刀?”女子似乎很在意此事。
“无衣一言九鼎,曾起誓有生之年不会再让此刀重见天日,必定言出必行。”
“甚好。”女子在伞下轻吁一声。
“第三件是什么?”秦无衣追问。
“叶家大仇未报,她在九泉也难以安心。”
“我此次愿查妖案也是为了让她安息,只是,只是这个仇报不了,叶家被屠罪魁祸首是李治,如今他已驾崩,此仇无处可报。”
“李治死了,还有一个人活着。”
“她未必知情。”
“你到现在还在自欺欺人,你五年前本难逃一死,是她救了你,可你为什么不问问自己,她又怎么知道你会出现在叶家?”女子再为秦无衣续上第二杯茶。
“看来我们并非只是敌对,妖案的矛头一直指向武氏,你们不也想取她性命,为何迟迟不肯动手?”秦无衣端起茶杯意味深长试探。
“她还有活着的价值。”女子冷冷答道。
“这么说妖物最终还是会杀了武氏?”
“不,武氏最终会死在你手上,就想顾洛雪会因你而死一样,这是你的宿命,无论怎样你都躲避不了。”女子胸有成竹道。
秦无衣眼底有诧异一闪而过:“阡陌可是也希望我能手刃武氏?”
“她一直在等这天。”
秦无衣若有所思,棋盘已清理干净,秦无衣抬手:“请。”
“你赢不了我。”女子叹息一声,“至少你现在这个样子赢不了我。”
“你与她既然无话不谈,她一定告诉过你无衣从不言败,赢不了那无衣只能屡败屡战。”秦无衣持黑先行,开局平常无华。
女子似乎不想扫了秦无衣的兴致,落下白子重入战局,两人互有攻守,棋盘中已过百手,秦无衣依旧落子如飞,而女子仍然从容不迫。
当秦无衣手中黑子落在棋盘中时,对面的女子突然一怔,一直稳如磐石的手微微抖动一下,第一次举子不决。
“第一局你输在三十五手,第二局又败在五十六手,第三局有所长进与我对弈到七十六手才败下阵来,而这一局你已僵持到百手。”
“看来是无衣知耻而后勇。”秦无衣波澜不惊道。
“此局你早该在地五十九手便可胜我!”女子蹙眉疑惑,“我故意留下破绽,你即便棋力在减退也会看到破局的机会,你偏偏落下错子与胜局失之交臂,我在八十一手时再留破绽,你依旧视而不见,刚才你落子已将自己逼入绝境,此局胜败已分,你又输了。”
秦无衣无动于衷:“即便是为了争胜,无衣也不想胜之不武。”
“你知道!你明明已看出我在让你,为何……”伞下女子一惊,骤然转身看向紧闭的大门,像是明白了什么,声音随之变的愤恨,“你留我博弈是想拖延时间,好让刚才二人有机会赶去救人!”
秦无衣沉默了片刻,慢慢放下手中黑子。
“如若无衣没猜错,派你来的人交代的很清楚,送来月渎证明顾洛雪在其手中,然后再让你告之洛雪下落。”秦无衣目光如刀,“是你擅作主张诸多阻扰,可你还没有胆量敢违背此人命令。”
“你早就知道顾洛雪在何处?!”
“第一局我持黑先行,但你始终掌握棋局的主动,你借鉴魏晋圣手刘师策的名局,你每招每子我皆清楚。”
“你故意输给我?”
“无衣不输又怎能留住你。”秦无衣神色淡然,“你不敢违抗那人命令,又不想我去救顾洛雪,便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你将顾洛雪的下落藏于棋盘之中,可惜,可惜当时在院中棋力最高之人并非是我。”
“聂牧谣!”
“你既然在黄泉见过阡陌,她该告之你无衣棋艺不及牧谣一半,而你所选之局,是刘师策山中遇仙,与仙人对弈一局胜其半子,可因为废寝忘食忘了山中方一日,世间已千年,待到刘师策离山时已是百年之后。”秦无衣心平气和说道,“而刘师策遇仙的山便是骊山,你是想借此局告之顾洛雪下落,我能看出其中玄机,牧谣自然也能看出。”
“你,你打她也是假的?”
“你一招一子我皆烂熟于心,胜你又有何难,我若不输又怎能让你放下戒备,愿留下对弈数局,牧谣见我败给你,就知我是有意为之,我与她在你面前口舌之争,也只不过是让你不起疑而已。”秦无衣望向天际,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妖物之中数你最厉害,我只要能拖出你,他们便能直捣黄龙,在日落之前救出洛雪。”
啪!
女子怒不可遏,一掌下去面前石桌四分五裂,手快若迅雷已伸到秦无衣咽喉处,白皙纤长的手指变成锋利无比的猫爪,秦无衣岿然不动,任凭猫爪尖微微陷入肉中,女子只要稍微用力便可刺穿咽喉。
秦无衣处变不惊,身子甚至都未动一下,抬头看向被伞遮掩住脸的女子,淡淡一笑道:“让我再猜猜,派你来的人一定也警告过你,我的性命暂时还需留着,至少在妖案结束前你不能杀我。”
女子呼吸急促,能听出她此刻有多怨恨,一缕晨曦照射进院落,秦无衣感到一丝暖意,可晨曦落在女子裸露在外的手上,立即灼出斑斑伤痕,顷刻间整只手皮开肉绽。
女子依旧不肯松手,愤愤不平问道:“你真要去救她?”
“无衣并非薄情之人,也未如同你所说那般见异思迁,你若知道阡陌因何而死,断不会有如此想法,她宅心仁厚,与人为善,若知无衣要救一名无辜之人,无论此人是谁都不会有任何阻拦。”秦无衣神色坚毅道,“无衣救洛雪并非儿女之情,她因我而被牵连入妖案,现在她有难无衣绝对不会束手旁观。”
女子掐住秦无衣的手在晨曦的照射下已血肉模糊,不知是因为剧痛难忍还是因为被秦无衣欺骗,手不定抖动,爪尖愈发深陷,鲜血从伤口顺着秦无衣脖子往下淌,可女子始终看不到秦无衣脸上有丝毫惧色。
女子收回手,收的极不情愿,也收的无可奈何,手缩回到阴暗处,上面被灼伤的地方慢慢恢复如初。
“你以为去了骊山就能救出顾洛雪?”女子撑伞缓缓走出木亭,声音惆怅无力,意味深长道,“谁又能救你呢?你若上了骊山便再也回不了头。”
秦无衣一怔,听出女子话中有话,就在女子收手的瞬间,秦无衣突然出手,未动桌上的麟嘉刀,而是单手直取女子的油伞,秦无衣很想看看伞下的女子模样,但等他手触碰到伞沿的杀戮,女子已化成一团白雾消失在院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