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月,满江影。
秦无衣坐在曲江池边,投下的石子在池面荡起涟漪,模糊了秦无衣倒影在水面寂寥的身影,等水面如镜时,秦无衣看到从身后走来的聂牧谣。
原想留下聂牧谣与羽生白哉独处,两人这么多年咫尺天涯,聂牧谣记起过往,两人定会有很多话一述离别之苦,所以秦无衣独自一人来带江边。
秦无衣以为自己经历过这么多事,早已将心练成磐石,可但手被聂牧谣牵住,头就枕在自己肩头时,内心犹如万年恒古不化的寒冰瞬间四处溶淌。
记得小时候,自己就是这样牵着她,那时的聂牧谣胆子还小,遇事总会牵着他衣角怯生生躲在自己身后,秦无衣每次总会挺起稚嫩的胸膛,即便遍体鳞伤也不会让身后的聂牧谣有半点闪失。
事后聂牧谣会为他包扎伤口,久而久之变成了习惯,只是长大之后,聂牧谣口中多了一份埋怨,一边心痛不已为其清理伤口一边数落。
“哥。”聂牧谣唤了一声。
“嗯。”秦无衣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这一声称呼他等了太久,突然再听到时心头一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年我奉命率人灭杀宁家满门,出发前与我一同前去的人都得到密令,事成之后将我就地处决。”聂牧谣将秦无衣的胳臂挽紧,这是她自小的习惯,这样会让她感觉到踏实和安全,“剿杀我的密令是哥下达的吧。”
“嗯。”秦无衣点头。
“你事先就知道我会去宁家。”聂牧谣偏头看向依在池边唐槐的羽生白哉,“这么说,密杀我的事你也有份?”
“不关我的事,一切都是他的安排,白哉只是依计行事。”羽生白哉极力推脱。
秦无衣转头白了他一眼,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哭笑不得道:“你还真是重情重义啊。”
“你答应过我,无论任何事都不会对我有所隐瞒。”聂牧谣目不转睛盯着羽生白哉。
“白哉一直以为你只是一名寻常女子,当然,你比其他女子要特别,但没想到你背景会如此复杂,当时除了你的名字之外,白哉对你一无所知,何况你身边还有一个险些让我送了命的哥。”羽生白哉摊摊手无可奈何道,“我伤势好以后,大使让我密赴宁家尽一切可能救人,出发前他找上我,告之若想要与你双宿双栖,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杀了你。”
“你知道的,只有死人才能离开。”秦无衣叹息一声道,“派你去探白哉的底细,你非但没有完成任务,反而对其动了情,若不是白哉身份特殊,他恐怕早就客死异乡,但你违命之罪难容,我迫不得已只能下来铲除。”
“动手的是谁?”聂牧谣好奇问道,“刺伤我那一剑为尽全力,虽透胸口却不伤心脉,显然是出剑时手下留了力。”
“云染。”
“原来是她。”聂牧谣会心一笑,追问道,“云染现在身在何处?我与她虽无血脉却情同姐妹,一晃多年我真想见见她。”
羽生白哉:“她得知你还活着,与你一样开心高兴。”
聂牧谣疑惑:“你怎会认识云染?”
“我亲自送她去的渡口。”羽生白哉看聂牧谣的眼神永远充满柔情,“她此刻正在东渡的船上。”
“你也准备准备,如若我没推测错,再过几日妖案便会水落石出,等尘埃落定你便随白哉回他故里。”
“你呢?”聂牧谣不舍。
“你我兄妹都做错了同一件事,不过你比我要幸运,我还能为你弥补,而我的错却无法更改。”秦无衣疼惜抚摸聂牧谣长发,“妖案虽然快要结束,但我的事还没有。”
“哥不走,牧谣也不会走。”聂牧谣神色坚毅。
“你心有所属,无论去到何处都一样,但我记挂之人在中土,人走了心却留下,与其终日牵肠挂肚还不如留下。”
“她不在了。”聂牧谣小心翼翼,生怕触碰到秦无衣内心的伤痛。
“情还在。”
“不,那不是情,那只是你的亏欠而已。”聂牧谣声音透着哀求,“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法去弥补的亏欠,你留下只是为了惩罚自己,如果她泉下有知,绝对不会希望见到你这样。”
秦无衣神情惨然:“你根本不知道我做了什么。”
“是的,我不知道,从宁家的事后我便不知你经历了什么,想必你也没打算告诉我,但我知道此次你变了很多,不是源于过去的经历,而是你身边的人。”聂牧谣一针见血道,“洛雪在潜移默化改变你,我可以为白哉放弃一切,为什么你就不能和我一样,远离是非重新开始呢?”
“我杀了她爹娘!”
“洛雪爹娘是被妖物所害,我与白哉都能作证。”
“数千余名同袍手足在一夜之间死于他夫妻二人之手,我可以放他们一条生路,可却忘不了这笔血仇。”秦无衣直言不讳,“不错,我确对洛雪有过动心,如果说之前尚有丁点可能,但现在没有了。”
“哥……”
“你还认我这个哥就无须多言,无衣主意已决。”秦无衣打断聂牧谣,又后悔自己声音太过严苛,柔和了些说道,“白哉性情敦厚忠信,为人磊落无垢,将你托负于他我便再了无牵挂,至于我的事,你不用管也管不了。”
羽生白哉并未劝说秦无衣,作为朋友他尊重秦无衣的决定:“洛雪怎么办?”
“带她一起走。”秦无衣起身声音决绝。
“你我自幼相依为命,妖案牵连到李唐皇室,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她为维系皇室脸面会做什么事,你独自留在中土,牧谣即便去了东瀛又如何能安心。”
聂牧谣一把拉住秦无衣,怀中麟嘉刀掉落在地,陷入池边泥泞之中。
“我现在对你所说,是以兄长身份,别逼我用麟嘉刀。”
“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用麟嘉刀试试,且不说你擅自封铸此刀,你早就放弃了这把刀,又有何颜面以刀相命。”聂牧谣咄咄逼人道,“再说是你安排让我假死瞒天过海,站在你面前的是洛雪并非九婴,牧谣再不会遵从这把刀的号令。”
“麟嘉刀下敢对我这样说话的恐怕也只有你了。”秦无衣无力叹息一声,不管聂牧谣有没有失忆,她永远是自己最没有办法的那人。“若换作他人……”
秦无衣忽然停声,目不转睛盯着泥泞中的麟嘉刀,那是一处积水的水洼,刀滴落下去时陷出一道凹痕,水洼地里的积水沿着凹槽缓缓流淌到旁边的溪流,然后注入曲江池中。
“说啊,继续往下说啊。”聂牧谣拉着秦无衣胳臂任性妄为,“若换作他人怎样?难不成……”
“牧谣!”羽生白哉示意她不要说话,与秦无衣相识这么多年,羽生白哉很清楚这样的神色出现在秦无衣脸上时意味着什么。
“八水相通,八水相通……”秦无衣目不转睛注视面前蜿蜒流淌的溪水,嘴里一直喃喃自语。
羽生白哉:“你想到什么?”
“龙眼一事恐怕另有隐情。”秦无衣眉头紧皱道,“目前已知涉及龙眼的人有李显、韦玄贞和国师蓬锦,但在三人却有各自不同的目的和动机。”
“这三人虽不是主谋,但贯穿龙眼一案的始末,怎会有不同的动机?”聂牧谣不解。
“首先是李显,他知晓龙眼一事,可仅限于是知道而已,他的目的最为简单,误以为只要能在龙眼作法镇妖便可平息妖案,当然,除此之外李显也有过借妖案削弱武则天权势的企图。”秦无衣冷静说道,“但具体如何实施李显并未参与,而是全权交托给了韦玄贞。”
羽生白哉:“韦玄贞目的也与李显一样啊,想借妖案让其从太后手中夺权。”
“韦玄贞和李显不同,他比李显更富有野心,李显顶多只想让武则天规政,而韦玄贞看的远比李显要通透,武则天一日不除,李显就永无君临天下的可能。”秦无衣摇头继续说道,“所以韦玄贞并不希望妖案平息,至少在武则天没有被搬倒前,妖案越多反而对韦玄贞越有利,这一点从韦玄贞偷偷撕毁蓬锦留下用来镇妖的符咒就不难看出。”
“你是说韦玄贞是打算除掉太后?!”羽生白哉骤然一惊,“难怪他会从赫勒墩手中密购畔茶佉花粉,他此举是想毒害太后。”
“我们之前就是这样推断,但事实上错就错在这里。”秦无衣斩钉切铁道。
聂牧谣疑惑不解:“为什么是错的?”
“捣毁龙冢导致八水相通,利用龙眼向太液池倾倒畔茶佉花粉,此物效用暂时不明,但太液池水源被污染,会导致整个皇宫内所有人都会饮用,这其中也包括李显。”秦无衣心思缜密道,“韦玄贞离开了李显他什么都不是,因此韦玄贞绝对不会让李显有事。”
“由此可见,畔茶佉花粉或许并无毒性。”聂牧谣若有所思。
“韦玄贞不惜违抗武则天的懿旨,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足以让他人头不保,何况韦玄贞也心知肚明,武则天若要他性命,李显根本保不住他。”秦无衣摸摸下巴,“难道你们还认为,韦玄贞冒着性命之忧,所做之事全无作用?”
羽生白哉和聂牧谣面面相觑,一时间将龙眼一事推断不下去。
“我们一直忽略了一个人。”秦无衣双目如刀。
“谁?”
“韦玄贞眼里只有权势,他不可能知道西域奇物畔茶佉花粉的存在,是有人告诉了他。”秦无衣抬头看向二人,“相信此人却未告之韦玄贞畔茶佉花粉真正的效用,在韦玄贞看来此物只是用来镇妖。”
“韦玄贞被人利用!”
“不仅仅只是韦玄贞,还有李显。”秦无衣不慌不忙继续说下去,“畔茶佉花粉经由赫勒墩秘密从西域偷运入京,赫勒墩经商多年自然知道奇货可居,无论赫勒墩开口要什么价,蒙在鼓里的李显以为此物能尽早平息妖祸都会答应。”
羽生白哉:“李显不是给了赫勒墩价值连城的宝骨念珠。”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秦无衣意味深长言道,“赫勒墩为什么会索要宝骨念珠为酬金?”
“赫勒墩的恶行虽人神共愤,但却假模假样信佛,索要佛祖宝骨舍利也合情合理啊。”聂牧谣解释。
“表面上看的确合情合理,但细细推敲就不难看出其中有蹊跷。”秦无衣冷静道,“赫勒墩虽是胡商首富可身份低贱,难入权贵之眼,李显手中有进贡的宝骨念珠,此事赫勒墩又是从何知晓?”
羽生白哉也意识到此事不同寻常:“有人告诉了赫勒墩。”
“宝骨念珠是稀世奇珍,由西域僧人敬献给李治,后来又由李治赐给李显,知晓此事的人寥寥无几,除了李治的心腹近臣外就只剩下李显本人。”秦无衣揉了揉额头继续说道,“可见告之赫勒墩此事的是朝中之人,至于目的……”
“赫勒墩从偷运畔茶佉花粉那刻起,注定会被灭口,他死后留下宝骨念珠,这样矛头便直指李显。”聂牧谣恍然大悟。“无论赫勒墩是受何人指示,李显都难脱干系。”
羽生白哉点头道:“这便是此人的目的,将所有的过责全推诿到李显身上。”
“没那么简单。”秦无衣神色沉静,“试想一下,龙眼一事败露后,武则天知道有人利用龙眼污染皇宫中太液池的水源,而线索所指正是李显,且不说投入之物有没有毒,单单是此举已足以让武则天震怒,武则天刚愎雄猜,不相信身边任何人包括自己的骨肉,而如今李显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你们说武则天会如何想?”
“母子离心离德,太后自然会对李显大为失望。”羽生白哉。
“这才是幕后主使真正的目的。”秦无衣脱口而出,“为的就是让武则天与李显之间心生间隙,让母子交恶到无法修补的地步,从而让武则天心生废帝之意。”
聂牧谣:“如此说来,有人步步为营在逼迫武则天废黜李显。”
“换一个角度去看此事,此人要达到这个目的,龙眼一事注定会败露,也注定会被武则天知道,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所查到的一切,都是有人希望我们查到的。”秦无衣表情严峻,“最麻烦的是,既然幕后之人能主动暴露龙眼的秘密,只说明我们即便查到也无济于事,那些倾倒入龙眼的畔茶佉花粉已达到此人想要的结果。”
“此人动机又是什么?”
“龙眼之事让李显在武则天心中彻底失去信任,也促使武则天谋生了废帝的念头,只是武则天一直没有寻得合适的契机和理由,结果李显倒是自己送上门去,欲封韦玄贞为侍中而口无遮拦,让武则天借机废帝。”秦无衣一脸平静道,“而李治留下的锦布,只会在新帝被废后才会聚合,此人的动机显而易见……”
“逼太后废帝,从而好让先帝留下的锦布聚合拼凑。”羽生白哉接过秦无衣的话,“这是一个事先就筹谋好的计划,每一步都在为了触发先帝设定锦布拼合的第二个条件。”
“自此,龙眼与锦布两件事交织在一起,韦玄贞自始至终都是一枚弃子,包括李显也是。”秦无衣点点头,忧心忡忡道,“看来幕后主使在酝酿一盘大棋,废帝只是开始,后面还有其他大事会发生。”
聂牧谣:“难怪皇宫中无人有中毒迹象,也就是说,倾倒入龙眼的畔茶佉花粉或许并无毒性,只是为了借此让武则天对李显母子反目而已。”
秦无衣在摇头,神色更加严谨。
聂牧谣一怔:“难道不是?”
“如若只是为了挑拨武则天和李显母子感情,随便向龙眼倾倒什么都能达到效果,为何幕后之人要指示韦玄贞大费周章从西域偷运畔茶佉花粉?”秦无衣反问,沉思片刻说道,“我与白哉去见过云染,据她推测,太宗之死恐怕都与此物有关,云染精通天下毒物,可就连她也不清楚此物的效用,而且云染还提及过,师傅在世时也曾服用过畔茶佉花粉,可见此物并非凡品。”
聂牧谣大吃一惊:“太宗的死与畔茶佉花粉有关?!”
秦无衣:“太宗在服用丹药后一年驾崩,炼丹之人正是师傅,而炼丹所用的药物中便有畔茶佉花粉,史官所记太宗因患痈疽,病程缠绵,伤筋烂骨,难溃难敛最终病入膏肓而亡,但云染说这种症状极为像中毒的迹象,因此怀疑太宗是毒发身亡。”
羽生白哉:“倘若畔茶佉花粉有毒性,为何宫中无人有中毒迹象,也未听闻有谁中毒猝死?”
秦无衣惴惴不安道:“不止宫中,还有其他地方的人。”
羽生白哉和聂牧谣一时不明秦无衣所言其意:“其他地方是何处?”
秦无衣沉声问道:“还记得宋开祺想要上呈武则天的那份密奏吗?”
两人点头。
“密奏被付之一炬,从残页看宋开祺想交给武则天的是一份京城地下交错的水路图,宋开祺利用颜料验证了龙冢是用来阻止八水相汇的水闸,可宋开祺一直在验证的并非是太液池的水源,而是渭、沣、涝、潏、滈五河。”秦无衣深吸一口气,向后退了一步,视线落在脚下的溪流,“从龙眼倒入的颜料就如同这溪流。”
羽生白哉和聂牧谣顺着秦无衣视线看下去,麟嘉刀掉落在地时陷下的凹槽,让旁边不大水洼地里水沿着凹槽流淌,有一些注入曲江,但还有一些沿着四周的沟壑蔓延,最后慢慢渗入地底。
羽生白哉突然瞪大的眼睛中透出惊诧:“太宗修建龙冢是为了防止八水相同导致皇城水源被污染,但龙冢被毁八水相汇后,从龙眼倾倒的畔茶佉花粉会经由河水渗入地下河!”
“京城百姓在地下水路打井取水饮用,宋侍郎标注在密奏上的红点正是整个京城所有水井的分布地点。”聂牧谣也明白过来,同样大惊失色道,“如若畔茶佉花粉有毒性,那,那现在……”
“现在整座京城中所有人都中了毒!”秦无衣语出惊人。“包括我们在内,这才是幕后之人真正想要的结果,不是向太液池投毒,而是向整座长安城投毒!”
聂牧谣:“从龙眼一事距今已有几月,按说我们早该中毒多时,为何一直没有任何异样?”
“若畔茶佉花粉有毒性,太宗服用其物炼制的丹药后一年身亡,由此可见此物毒性缓慢,要长时间积聚才会夺人性命,因此一时半会很难被觉察到。”羽生白哉解释。
“毒害权贵之人从中获利这个还能解释,可屠毒满城百姓就说不通啊,就算长安城万户尽绝对幕后主使有何意义呢?”聂牧谣一筹莫展。
秦无衣冷静道:“暂且先不用管这些,当务之急是先找到解药。”
聂牧谣蹙眉望向秦无衣:“哥,你怎么知道还有解药?”
“因为有人已经配出来。”
“最擅长解毒的薛修缘已死,而最精通毒物的云染连其毒性都不知。”羽生白哉大为不解,“谁还能配出解药?”
“宋开祺。”
……
“宋侍郎怎会有解药?”聂牧谣诧异。
“宋开祺上呈给武则天的密奏里装着长安地下水路图,即便武则天看见也不明其意,可妖物却不惜一切要毁掉密奏,说明密奏还装着让妖物忌惮的东西。”秦无衣胸有成竹道,“如若我没猜错,宋开祺发现了畔茶佉花粉的效用,并且还找到了解毒的办法,所以才会招致杀身之祸。”
“那也只是你推测而已,目前并没有任何线索能证明宋侍郎有解毒之法。”
秦无衣信心十足道:“可还记得宋开祺去赫勒墩那里,前后让盲女服侍过两次,我至今都未想明白宋开祺见盲女的原因,现在大致能推测出来,他是想让盲女帮其测试解毒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