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节

但萦绕在城头的浓雾居然两天都未散去,拓跋乌打了这么多年仗,长久在并州以北转悠,这样古怪的异象还是头一次见。他明白这是有高人动了手脚。

西魏王庭的大仗通常会带着随军祭司,他们本事令人信服,在王庭地位颇高。拓跋乌叫人将祭司叫了来询问,亲自添碗倒油茶,愁眉不展地说出猜测。

“王爷料得不假。西关平时少见大雾,依臣这两日观察,定是有人动了手脚,是否晋军不得而知。不过,能借雨调雾,可见此人能量不小。这种人通常不会轻易露面。”

“是,越有本事越要藏得严实,不然招麻烦。”拓跋乌讽刺地说道。素处仙君就是把自己藏得神出鬼没,西魏王庭找过几次也未果。

他很是心烦。出战前他得了令,至少要在开春前攻下并州,把西关拿到手中,以控制中原和西域的贸易往来,截断丝路。

结果出师未捷,十一王子和叱罗托在西关口被一群流民偷袭。消息传来,简直要笑死人了。被流民偷袭!何等的大耻啊!

也恰是在这个时候,陈留王派了使者来谈判,作为利益交换,他们告诉拓跋乌,晋国皇帝离开长安,来到了并州。

虽然陈留王答应他,不会将此消息透漏给叱罗托,但得知此事后,拓跋乌就决意抢在十一王子之前,先抓到晋国皇帝。

于是他带兵同时攻两个要地,巧妙拿下了高阙塞。正在酝酿着彻底围困朔方城、向王庭报喜讯时,朔方城居然派出了近两万大军,打断了他的计划。

这雾三天三夜也不散,但他不能再被围困下去了,这战机,贻误不起。

拓跋乌性子急切,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依你的本事,你看能将这雾驱散了吗?”

随军祭司摇了摇头,叹口气:“王爷见谅,老臣也是有心无力。”

借雨借雾这种难度的,放眼西魏西凉北夏诸国,没有人能做得到。否则,草原也不必大旱或雪灾了。

拓跋乌感到好绝望。

想到年关将近,很快便要开春,他身为统帅,居然还被挡在并州边境以外,战况胶着,王庭还不知有多少政敌要骂他作战不力。等班师回庭后,大概还会失去宠信……

“不过……”随军祭司看他愁眉不展的模样,想到这几日西魏无法出战,被困在城内,粮饷也渐渐难以为继,也不是不忧心的,遂提议道:“倒也不是没有能解的人。”

拓跋乌蓦然停住脚步,紧紧盯着他。

“这状况既然有能人做得出来,也就有能人可以破解得了。譬如素处仙君,只是这人常年隐匿,外人找不到;北燕的国师,以及亲传弟子少司命,估计也办得到。只不过,远水难解近渴,且事涉两国,不知……罢了,就当臣是虚言吧。”

“不是虚言。”拓跋乌抬起头,紧锁的双眉忽然舒展。

素处仙君他当然是找不到,北燕国师也很少听到消息,这位国师哪怕对北燕皇室而言,也很难驾驭。

倒是北燕的少司命,就在不久前,他们还有过一面之缘——那天陈留王派来使者,睿王爷也一同前来,他身边那个不动声色间震慑全场的人,就是少司命。

那个少司命一看就是个狠角色,行事毒辣决绝的那种,冲着西魏与北燕两国的交易,向睿王爷借个奇人异士,他笃信以睿王爷的脾气会答应。

拓跋乌想到这里,豁然大笑:“大人,这不是虚言,你可是帮了本王的大忙。”

晋军既然装神弄鬼,他便请来少司命,破解迷阵,反将一军!

第一百三十九章

以拓跋乌所探知的情报, 北燕的睿王爷此时正留在北夏国的地界上——看热闹。在那边, 既可以很快得知西魏与并州的战况,又能将陈留王叛乱的情况一览无余。

当初他好不容易开条件把睿王爷送走,如今又得将少司命请回来。这勾起了拓跋乌很不好的回忆。

他忆起了那天夕阳下的奔跑,陈留王世子萧雅治两头敲诈。自己和睿王爷竞价抬价,掐得头破血流, 而萧雅治那个无耻之徒, 坐收渔翁之利——汉人都这么会做买卖吗?

最终西魏的合作对陈留王更有利, 因此他得到了萧怀瑾的密报。

后来北燕又与西魏达成了私下的交易, 睿王爷欣然退让, 离开并州。但少司命在临行前, 留下了一面血鼓, 说但若需要北燕相助, 可击此血鼓, 他纵在千里之外也能有所感应。

那面鼓拓跋乌一直收着,待随军祭司走后, 他便找了出来。借着天光,他仔细端详,鼓身不大,两面以鲜血染就, 经过岁月沉淀, 血色隐隐发褐,风迎面吹来,夹带着血腥味。

“咚, 咚……”他的手掌落在鼓面上,发出闷响,鼓身震颤。

拓跋乌击打着鼓面,想起幼时在草原上,和王兄他们骑猎时唱的歌谣。恰好手边有酒,他灌了一口,童年的歌谣跟着鼓声的节奏,轻轻哼唱起来,随着歌声唤出的还有少时的回忆。

身为鲜卑的王子,他出身高贵,体格健壮,论武力,除了王兄以外,没有哪个兄弟是他的对手。长大后,他带兵打仗,袭扰晋国和北夏,几乎是无往不利。老父王也很喜欢他,夸他是真正的勇士。

这样彪炳的一生何其煊赫,十一王子那小狼崽子凭什么敢跟他争王位?叱罗托又算什么东西?周围所有人应该对他马首是瞻,只能对他马首是瞻!

所以,他更不可能向晋国那一群……窝囊废,低头。

什么以粮饷赎回人质,想想也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答应的。

王庭围绕权位继承的问题,已经斗争数年。究竟是兄死弟及还是父死子继,众派系争吵不休,都各自打着算盘。十一王子的势力正虎视眈眈盯着他,若他答应以粮赎人,可就是被王庭逮住把柄了。来自王庭的指责会似噩梦一般,如影随形地缠绕他。

他虽是西魏征南的挂帅大将,但他更是西魏王的亲弟弟,是参与继位争权的人!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拓跋乌闭着眼睛冷笑,击鼓哼吟曲子。晋军那一群窝囊废,定是被他逼急了,打又打不进来,强攻又输不起,才想用赎回人质的借口,骗他打开城门——他怎么可能上这种当,当他是十一王子那个蠢侄子吗?

何况,晋军也不可能让他们赎回健全的人,肯定都是缺胳膊断腿的伤兵,赎回来了还要伺候吃饭换药。料理一个伤兵比料理一个死尸要耗费三倍的人力,他是要多傻,才会给自己赎回一群病残?

拓跋乌理所当然的没有理会晋军,只吩咐了下去,城头坚守不出,让晋军跟着耗吧。做下这决定甚至不需要和底下将领解释,那些将领当然也能明白——虽然他也从来没有向人解释的习惯。

是以,当入了夜,拓跋乌在屋子里击鼓,听闻城头有士兵往城外投掷口粮时,他惊诧片刻,随即震怒不已,站起来便将案几踢开,暴躁道:“蠢货!谁让他们这么干的!长敌人志气!”

部将们都被叫了过来,拓跋乌走来走去,盛怒之下的他很是吓人,没有哪个将领敢求情,给他讲讲道理。过了一会儿,只听他厉声道:

“把那些蠢货抓了,当着全军的面,打二十军棍!打完了关起来,一天只给送一次饭,不是扔口粮吗,那他们自己就饿着吧!告诉其他人,再胆敢往城外喊话、扔粮,这就是下场!”

“可是……”终于有人顶着他的怒气,直言道:“这样处决,未免让其他士兵们不服气,容易动摇军心。”人心散了不好带啊。

“蠢不可及!”拓跋乌指着那人的鼻子大骂道:“区区八百人!八百人!何以动摇一万人的军心?真是可笑了!”

拓跋乌是老王最宠的儿子,性情狂傲脾气也暴,见他大发雷霆,便没有人敢说什么。等人都退下了,拓跋乌铁青着面孔,心烦意乱。

想极目远眺吧,视线又被大雾挡了,更烦。

晋军这一眼便可看穿的拙劣计谋,看不明白的都是蠢货,这种蠢货,就该当着全军的面打一顿!

“柳不辞……”他将这个名字反复咀嚼,心想,明着将老子的军,可也真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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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怀瑾光明正大地挖了坑,也知道拓跋乌肯定不会跳。

同是身在高处待的久了,萧怀瑾很明白,比起被王庭猜忌、追责,拓跋乌会在战略上做出的选择。而自己相较的优势,就是只需要考虑一场战役的成败,简简单单,十分纯粹。

临行之前,他去看望安定伯,安定伯躺在床上,给他讲过拓跋乌其人。

“狂傲,强硬,说一不二。他打小就是带兵打仗的一把好手,自信自满也是顺理成章的。”

安定伯和拓跋乌是老对手了,正因为吃得准拓跋乌的心态,才能立足并州多年,抵住了西魏人的袭扰。

对拓跋乌来说,晋军那么简单的阴谋,是个人都该看穿,看不懂的简直就是废物。

可此刻西魏的士兵们,不太能理解他们大将军的愤怒。这惩罚真是不讲道理。

他们明白知道的是——那些被绑在城下的战俘,有人是他们的父亲,有人是他们的儿子,有人是他们的兄弟,有人是多年的生死之交。

他们的亲人朋友,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饭喝水,嘴唇干裂出血,嗓子也嘶哑得如同吞了沙子,不停地呼唤着他们,声音逐渐微弱……但凡生而为人,有着血性和情感,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哥哥和弟弟,活活饿死冻死在自己眼前?

扔食物的士兵因这一声令下,被拖到全军面前挨军棍,几百人一片排开,蔚为壮观,轰动了全军。

也有脾气很耿的人,一边挨军棍一边叫屈:“偷偷扔点吃的给我哥又怎么样?那是我哥哥啊!我是他养大的!”

这带头一喊,其他挨打的人也跟着喊冤起来:“那是我父亲,为什么不给他吃食?”

“难不成要……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

城头上劲风呼啸,只听得到军棍打在肉身上的声响,人的闷哼,和不忿的喊声。其他观刑士兵们沉默着,待军棍打完,那些人叫屈也没用,被拖下去关了起来。

城头外还有嘶哑求助的喊声,剩下的人却不敢再有什么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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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下被俘的西魏士兵,起初有些人视死如归,想保留一个英雄的体面;有人不愿意死,唤着自己亲人的名字。晋军的态度很明确了,这些战俘的生死,是由西魏人自己说了算,晋军不杀战俘已是开恩。

然而两天过去了,高阙塞的城门依旧没有打开的迹象。雾隔绝的不仅仅是视线,仿佛还隔绝了人心。

寒冬的并州,夜里风势极大,尤其在山上这样的风口里站一夜,体质差的人早就冻僵冻死了。这些西魏战俘捱着严寒,又水米未进,生命流失得飞快。

比起死亡,更可怕、更绝望的,大概就是亲眼看着自己步入坟墓,却无能为力。那漫长的过程无比窒息。

胡人是比汉人能抗冻,却更不耐饥饿与干渴。到第三日中午,有些战俘已经开始神志不清,将死的绝望、无助和恐惧弥漫在人群中。

“我们也是,奉令断后……”

“为了让你们撤回城,才死守城外……”

绝望的情绪最容易传开,那些原本一心平静赴死的人,也不免染上了悲怨,行将就木的几百个人绝望呻-吟着,哀嚎着,哭骂城头的守军见死不救,声音裹在风中如同渗血悲鸣。

“我们被抛弃了……”

他们将生命献祭给了勇敢的信仰,却在垂死挣扎的这几日里,认清了被抛弃的真相,和冷漠残酷的现实。当生命流走时,没有什么比这更冰冷的了。

等到了第五天的时候,战俘已经死了一大半。剩下的人奄奄一息,有气无力,也不骂了,周围的一切仿佛成了混沌,看不见也听不见,更无从感知,没有冷也没有饿,他们只等待着闭上眼睛。

死去的人躺在那里,城里头没有战友亲人来收尸,晋军自然更不会替这些烧杀抢掠他们的凶手收尸。于是,死去的人就那样自然地风干,因饥渴了数日,死的时候皮肉都有些松弛。

城头上的西魏士兵面对死亡焉能无动于衷,却只能背靠墙坐着不去看。昔日的战友死在自己眼前,从此那些一同吃睡、骑猎喝酒的往事,也只留存在活着的人的回忆中了。

“不叫我们赎人,也不准出去救他们……送个口粮凭什么不准?”

“因为大将军根本没放在心上,死的是谁都一样!今天死的是他们,明天我们被俘了,死的就是我们!”

“卖命打仗又怎样?我还真不稀得卖命了!”

不知何时起,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城中守军互相倒起了苦水,这才发现彼此都有怨气——看着挨军棍的战友,看着城外饿死的亲人,内心悲愤不平的,被煽动不满的……

一道躁动的口子,经过漫长的酝酿发酵,在有心人的挑动下,终于被撕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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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军营地里,萧怀瑾披着衣服,坐在中军帐中,眺望着高阙城头的方向。

这几日他使尽解数,俘虏饿死了大半,也未能诱出西魏人。他便明白了——拓跋乌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拖死他。

这真是完全不将晋军放在眼里啊。

他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忽听李尧在外面求见:“大将军,咱们的人带消息回来了。”

“速进!”

李尧从前驻守高阙塞时,安排往西魏军中插了不少探子,负责伪装刺探敌情。附近的村落里,也插了递情报的。少顷,李尧进账来,身后跟着两个放牧人打扮的汉子,一进门就向萧怀瑾行军礼:“大将军。”

萧怀瑾微抬头,示意陆岩把门关拢,室内一片安静,火盆跳跃着光。那两个放牧人进门后便脱掉衣服,将粗布夹袄撕开内层,掏出几团旧絮。李尧从旧絮中找出一片灰色粗布,将其展开,放在油灯下。

几行粗陋的字迹显现出来,萧怀瑾接过,李尧斟酌道:“将军料得很准,拓跋乌军中果然有些动摇了。他不准开城门,还罚那些往城外扔干粮的,当众打军棍!我们的人趁机挑拨了几句,现在西魏军中挺有些怨气。”

萧怀瑾攥着粗布,若有所思地微弯唇角:“不是我,是安定伯懂他。他这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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