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奶各位夫人奶奶,这就是我们东府太太的女儿,彭珍珠。”
一个妆扮俏丽的丫鬟,诉说着真相:“清宁郡主当年跟彭珍珠调换了位置,事实上,郡主才是我家夫人罗川贝的女儿,是彭家嫡嫡亲的女儿!”宴会还没开始,这个丫鬟就把前天晚上彭夫人对何当归说过的话,大致重复了一遍。当年两个堂姐妹交换女儿的感人故事,被绘声绘色地描述出来。
话音一落,在场的达官贵人一片哗然,有交头接耳的,有拿眼打量何当归的,有上去参观,彭珍珠和罗川芎的“遗像”是不是真的生得一模一样。一看之下,果然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这些女眷是京城八卦的集发地,什么事情,只要她们知道了,第二天,整个京城的人就全知道了。
丫鬟薄荷立在何当归的身后,担忧地望着她的侧颜,如今孟家主母苏夫人卧病在床,昨天孟老爷离开的时候,交代的是让何当归暂时打理家务,不料今天去账房拿代管的钥匙,才知道,大奶奶商氏捷足先登,拿走了那串象征当家权力的钥匙,还说,是经过苏夫人允许的……
也就是说,现在家里当家主持家务的,都是大奶奶商氏。消暑节会还没开始,又闹出了彭夫人认亲女儿的一幕。假如真让罗家得逞,那罗家就会要求,把何当归重新写进彭家的族谱!彭家,也在罗家谋逆案的“九族”之内,甚至连孟瑄这个彭家女婿也要被牵连进来。到时候,保定侯为保住儿子,要么就得出手搭救罗家,洗去整个罗家的谋逆罪名,要么,就得休弃了七儿媳妇以保全儿子。
“竟有此事!”商氏满脸讶异的表情,好像第一次听说似的。而事实上,早在宴会之前,何当归就让山楂去回过了大奶奶,把事情简单说了说。
难为商氏能持续“惊讶”了一个时辰,只见她穿一身凤尾罗袍,端坐在主位下首的第一张椅子上,开口维持现场秩序:“呵呵,大家都站着干什么?腿多酸哪!虽然临时出了一点小插曲,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家都坐下,喝着茶吃着点心,慢慢的说不是更好?”
这话说的不紧不慢,也很有道理,贵妇们一寻思,谁家要认亲女儿,关她们什么事,坐下喝茶看好戏多便宜!于是各自落座,让场面安静下来不少。
何当归不知道商氏心里打什么算盘,但也不得不赞一声,她这一手耍得不错。表现很惊讶,就是刚刚得知消息;知道消息后,商氏表现镇定,茶会也继续,这无疑表示出,孟家的底气很足,就算有个儿媳妇是出自谋反之家,他们也可以从容地举杯喝茶。
罗家谋反,是这几天最热门的话题。自从扬州罗家也被牵连进来,京城这边也为他们奔走着,成效一直不大。主要是因为罗家根基浅,除了一个“专供官药”的皇差,他们家跟商人也差不多了,一个上位者都没有,想平反谋逆大罪?开玩笑!
现在,罗家的姻亲彭家,早不认女儿,晚不认女儿,偏偏在这个当口上说,孟家七奶奶是他们的女儿。这岂不是想拉孟家下水,迫使他们为了自保,而不得不拉扯罗家一把?真是好算计!
来赴消暑节会的女眷,全都跟孟家有亲,有大奶奶的娘家商家,二奶奶的陆家,四奶奶的刘家,还有老爷几个姨娘的娘家,以及孟家的世交之家。她们之所以年年来参加节会,不是因为节会上的东西好吃,而是,孟家十一虎俊逸非凡,文采风流,是每个京城少女心上的小太阳。她们来参加孟家的茶会,都是奔着孟家公子来的。现在,孟家公子虽然没出来,但她们还是心向着孟家的。
一位刘小姐说:“虽然彭夫人说七奶奶是她女儿,可毕竟没有养育之恩,彼此跟陌生人差不多,丢出去十几年的女儿,如今再相认也没什么意思。”
刘小姐的庶出妹妹,另一位刘小姐,见她姐姐向着孟家,于是也不甘示弱地为孟家说话:“正是如此,别说这是陈年旧事,当事人都去世了一位,就算能证明真的是亲生女儿,彭夫人这是当娘的样子吗?有好事的时候不想着念着,如今大难临头,一起掉脑袋的事,你们临死还拉上一个女儿垫背,好狠心的亲娘哪!”
薄荷暗暗为那位刘小姐叫好,说的太对了,别说这事是假的,就算真是亲生母女,大难临头时拖女儿下水,谁肯认这样的亲娘?但是,这样的话只能让不相干的人抱不平,假如小姐或者她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就会影响小姐的声名,让她背上一个“不孝”的大帽子。
何当归勾起唇角,凝目瞧向彭珍珠身边的俏丫鬟,从头到尾,所有的话都是她一个人说的。而上次来孟府拜访的“彭夫人”,现在却坐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安静地低头喝茶。
前天晚上,何当归让熠彤去查过,彭夫人罗川贝是一个容貌出众的妇人,大眼睛,琼鼻丹口,绝对不是来跟何当归认母女的那个容貌普通的女人。熠彤深挖下去,才发现,那女人不过是彭夫人的陪房丫鬟,是彭府一个小小的姨娘。
何当归稍微一想,大概弄清了这里面的文章。私下里,他们派一个姨娘出来认女儿;当着众人的面,说话的是彭珍珠的一个丫鬟。
自始至终,彭家和罗家都没有重要人物出来说话。假如能顺顺利利地做成此事,那么他们就皆大欢喜;假如不幸出了纰漏,查出罗川贝跟何当归一毛钱关系都没有,那么,何当归揪着“彭夫人”不放,向她索取公道的时候,“彭夫人”可能会突然惊慌失措地流泪,说何当归在诬陷她,因为她根本不是什么彭夫人。
京城贵妇中,见过彭夫人的大有人在,她们都可以出来作证。这样,事情就变得扑朔迷离,罗家和彭家的丑闻也被冲淡,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全面子。这就叫做“空手套白狼”,不出利钱,白买一个女儿回家!
想到这里,何当归悄声吩咐竟嬷嬷:“你去外院查查,彭家这几个人登记的名字,除了彭珍珠之外,其他的名字都抄回来给我。”
竟嬷嬷应声而去,何当归抬眸间,在一众千金小姐里看见了廖青儿,打扮得非常“婉约”,长长的流海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就连熟悉她的人,一眼都认不出来。
青儿俏皮地冲她眨眨眼睛,排众而出,跑到彭珍珠身边,看了看罗川芎的画像,连连摇头,说:“不像不像,没有一点儿相像的地方!这样的辨识度都拿出来认母女,你们古人也太粗糙了吧?就算没条件验DNA,好歹也扎一碗血,来个滴血认亲,才能让人信服吧?”
彭珍珠的俏丫鬟一愣,没料到还有这种搅局的情况出现,事先没做准备,夫人也没安排她提什么“滴血认亲”,甚至,彭老爷彭夫人一个都没到场,这样的事肯定做不成!
俏丫鬟带着气说:“这位小姐,请你不要来捣乱,你说我家小姐跟已故的姑太太长得不像?那就让在场的夫人小姐们评评理,说说我们小姐跟这幅画长得像不像!”
虽然没人向着彭家,但她们都觉得两者很像,于是稀稀拉拉地说了“的确像”。
廖青儿却扑哧一笑,用洪亮地声音喊得人尽皆知:“这彭小姐跟画上的人就算一百个一万个像,也不干孟七奶奶什么事。因为我见过孟七奶奶的亲娘,芎姨根本不是画上的样子,这幅画里的女人,绝对不是芎姨,倒像是比着彭小姐画出来的,随便画老了几岁,就拿着出来找亲娘了?”
俏丫鬟一愣,她没见过罗川芎长什么样,可这幅画是彭夫人亲手交给她的,连这个彭珍珠,也是精心安排下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她和罗川芎长得一模一样,又怎么可能选上她?看着廖青儿眼里狡黠的光一闪而逝,俏丫鬟才明白,她在耍自己,她根本就是个胡搅蛮缠来搅局的!
俏丫鬟非常生气,斥责道:“不知姑娘是哪家的小姐,您不在座位上好好喝茶,为什么无理取闹,插足别人认亲的大事?”见廖青儿还没有撤退的意思,俏丫鬟又饱含感情,义正词严地说,“人家母女分离,是很痛苦的一件事,假如小姐你也有娘亲,就请坐回你娘身边去吧。瞧,我家小姐虽然痴呆,还懂得爱惜她娘的画儿呢。”
她这分明是含沙射影地说,廖青儿没有亲娘教养,没有家教。如果廖青儿不想吃这个排头,最好就乖乖坐回席位去。
这时候,众人见果然像俏丫鬟说得那样,痴小姐虽然表情呆呆的,听不懂廖青儿的话,也不会开口反驳,但却一直很爱惜地回身护着那幅画像,不让廖青儿的唾沫星子溅上去。一双白嫩的手,轻轻抚摩着画像,像是有万千说不出的浓烈感情。
旁人自然而然地会把这个解读成“孺慕之思”,也对廖青儿的话产生怀疑,毕竟那个死去的罗川芎,大家都没见过,罗家既然拿出了画像来,大概不会有假。一时间,贵妇们窃窃私语,舆论渐渐有向着彭小姐说话的,人家一个痴傻的小姐,还懂得思念娘亲,懂得认祖归宗,何况聪明美丽的七奶奶乎?
青儿挠挠腮帮,转头向何当归求助:“七奶奶,我说她不过,你来评评道理。她们照抄着彭小姐做了一幅画,非说这是你娘,还另给你找了个‘亲娘’,罗家的那些人是不是狗急跳墙,全都急疯了?!”
何当归冷眼旁观到现在都没说话,让众人几乎都忘了,她才是这个寻亲故事的主题人物。此刻她款款走下台阶,大部分人才第一次正眼瞧她,这一瞧不禁都被她的风采所迷,有点儿出神。
她身着一身白色纱衣,澄澈透明,双肩批着一条浅紫纱带,一阵风吹过,给人一种飘逸的感觉,精巧细致的身形,恰到好处地把一件素服穿出了极致的清雅味道。相信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把一件不染色的白衣,穿出盛装华服的感觉来。
云袖交叠,莲步轻移之间,裙裾一丝不动,多么完美的宫廷礼仪!几十位眼光挑剔的贵妇面面相觑,她们中间多有诰命夫人,也常常进宫觐见。不要说他们世家里教出的女儿没有这么完美的仪容行止,就是皇宫里教养嬷嬷上百的公主,也难挑出一个气质如此清华出众的美人。
她一步步走向彭珍珠和俏丫鬟,目光平视着她们,大大的眼睛一闪一闪仿佛会说话,让人不得不心生喜爱,黛眉轻点,唇瓣浅红,清秀中不乏妩媚。
远远的一个角落里,段晓楼瞧见了这样的她,心头的滋味难以形容。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个清秀佳人,一直都将她当成他心里最美的人,反而忽略了“她真的美得能让日月失色”的事实。她的雍容华美,仿佛今天才充分展现出来,展现在所有人的眼中。在场的众人,无论嫉妒也好,不屑也罢,都不能否认这个事实。
她檀口一开,声音泠泠如一泓冷泉,带着出奇强大的说服力,许多人忍不住立刻就相信了她的话。
“我自幼不跟母亲一起住,深深明白亲娘不在身边的苦,还有女孩儿家对自己亲娘的思念。这位彭小姐痴痴呆呆,实在可怜,应该不是会撒谎的人。所以,画中女人应该确有其人,可能就是罗川芎,可能也确是她的亲娘。”话锋一转,她又说,“但是,我娘刚好跟她母亲重名,也叫做罗川芎,跟画上这位长得不大一样。这彭小姐,可能是认亲认错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