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见到楚丘时,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石碑立在院子里,淡淡说了句:“让我弹一曲。”
这小小的要求无伤大雅,更无伤他们今日的壮举,于是众人欣然同意。
楚凤歌掀起衣袂,坐在石碑旁,随性弹了一曲,是从来没有过的调调。
他每次弹琴都是随意的,但曲意散漫清狂,心在云天,这次却大不一样。
很淡,很清。
似清风明月夜,一点桃花香。
一首弹完了。
岁千秋的追溯戛然而止,他不敢再看下去。
那被追溯的青年抖若筛糠,大气不敢喘,许久,才听见岁千秋平静地问了句:“为何。”
青年颤抖着喉咙:“什、什么为何……”
“为何杀他。”
那样毫无说服力、又大又空的理由,岁千秋自然是不信的。
那青年竟知道些内情,丝毫不敢糊弄他,如实道:“当、当时,很多宗门的宗主都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说、说是新剑宗为色所迷,把剑宗嫡系的剑谱都给了、给了楚丘,仙门百家谁能杀上望月台,就能得到……剑宗秘谱。”
话说完,岁千秋忽然笑了一声。
“剑宗秘谱。”
他近乎自言自语。那笑容全然没有了往日的不自然,凄厉、yīn冷、甚至还带着些许嗜血。
这些宗门哪里知道,他根本没有什么秘谱,剑宗一脉授教从来口口相传,何谈将“秘谱”给楚丘。
他们被人耍了,还洋洋自得。
秘谱,剑宗的秘谱,没有一个宗门不想得到它,有了它,那就是第二个剑宗。
然而这个理由太不光明,所以那些人喊着所谓的“匡扶道统”,冲上望月台。
他们找不到剑谱,便洗劫月满天,摔了他的琴,烧了他的谱,点燃了屋外千树桃林。
只是为了所谓的剑谱,只是因为一个毫无根据的谣言。
那人吓得屁滚尿流,连连磕头:“我只是个小门派弟子,再多的也不知道了,求仙师饶命、饶命。”
岁千秋平静得近乎可怕,他垂眸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人,道:“起来。”
那人颤巍巍的站起来:“多、多谢仙师饶命!多谢仙——”
血花飞溅,风声清响。
岁千秋半边脸都被温热的鲜血覆盖,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滚落脚边。
他甚至懒于拭脸,拎起那头颅,放到了楚丘的墓前。
然后静静看着那墓碑,又环视着四周,忽然觉得不妥。
于是他割破了手腕,滚滚血液顺着长剑流到地上,然后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画了两个阵法。
宋迎只觉得双目刺痛。
迷迭阵。
四悟境。
阵成,风起云涌,山海呼啸。
周遭的山水之灵尽数被集聚过来,一时间望月台上枯木逢chūn,花叶纷飞,月满天恢复原样,花草破土而出。那墓碑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模糊的身影。
岁千秋全然不觉得这一切是假的,他看着那模糊的影子,走得愈近,那人影渐渐显露出面容身形,俨然与楚丘生前一模一样。
“楚丘”亦不知自己早已是个死人,他怀里莫名多了一张七弦琴,然后随意拨了拨,忘我地弹起来。
岁千秋一言不发,就站在他身旁,静静看着,仿佛能看到天荒地老。
这是他心底楚丘的样子,心无旁骛,风言风语不能入他耳,世间险恶不能乱他心,贪嗔妒恨不能浊他目。
他只需要在这一方小天地里弹他的琴,谱他的曲,画他的画,天崩地陷也不能打扰他。
这是岁千秋最想给他的,平安,安宁。
望月台犹如世外桃源,在这里,那些琴是好的,琴谱是好的,字画也是好的。
最重要的,楚丘是好的。
不久,岁千秋发现了楚丘留给他的东西。
平安琴,一沓千金醉字稿,几坛桃花酿,斫琴的工具,珍贵的手写琴谱,还有一朵gān枯的白玉兰。
这些东西存放在一个铁匣子里,被藏在月满天岁千秋那个房间的地板暗格中,才在大火中幸免于难。
那天,他第一次喝了酒。
他第一次没有纰漏地弹完了一首曲子。
他第一次把字写得潦草至极,米huáng的纸张,写满了楚凤歌的名字。
醒来后,岁千秋翻开那无数的字稿,在密密麻麻的“千金醉”三个字里,看到了一串被朱砂圈起来的,旁边用工整的小字标注着:“满意,请按这个刻。”
这是楚丘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不是叮咛,不是遗嘱,不是珍重。生离死别,他还想着要给岁千秋刻剑铭。
岁千秋把这字拓在了剑尖,一笔一划都刻得极为认真,从此以后,他的剑有了另一个名字。
宋迎觉得,楚丘是真谪仙。该来时来,该走时走,这一生洒脱过,畅快过,相逢意气为君饮,chūn风得意马蹄疾。该做的都做了,没做的也不算遗憾,什么执念也不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