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都说负心多是读书人,看来倒是有例外,且还是个痴情种。
管家兀自点点头,对陆沈白莫名生出几分钦佩来。
不过,倒也还有痴情种,就是这‘种子’太带血,管家轻叹口气:“比如那位,唉——”
“陆大人!”薛定山笑眯眯从红廊走来,他人未到,声音先甜丝丝地飘出来。
如同一碗下了足量糖的□□,甜的令人作呕。
管家耸耸肩,退到一边。
薛定山走进来,瞪一眼管家,意思是:没用的东西!
再一抬头,他已经换了一副脸色,笑着说:“实在是不凑巧,你瞧瞧,下官就今天起得晚,偏巧就让陆大人见笑了。”
“我没空跟你虚与委蛇。”陆沈白道:“我夫人被人在城中劫持——”
“哎呀!”薛定山一掌拍在桌子上:“你看看!我说这堆刁民可怕,肯定是有人觊觎着陆夫人的美貌,所以才下的手,所以说啊,妇道人家,在家里待着,绣绣花就成了,抛头露面的,早晚会出事。”
“薛,定,山!”陆沈白森森然。
“哎,下官在。”薛定山皮笑肉不笑,怡然自得地与他对视,仿佛一切他的怒火,是他欢乐的养料,薛定山眼睛笑意溢出,流泻在黄而糙的面皮上,人活像一个成了精的黄鼠狼。
“陆大人,有何吩咐啊?”他问。
陆沈白道:“若我夫人有事——”
“知道知道。”薛定山收回前倾的身子,板正地靠窝回椅子里,端起茶盏,单手撩开杯盖,徐徐垂眼一吹,复而在朦胧水雾中,看着陆沈白笑出声:“陆大人呐,你才到钦州,怕是不知道,这钦州呢,不管是张贴榜单布告,或是审案追凶,都是需要先给府衙递一张状子的,我呢,虽然是钦州的父母官,但是呢,总不能置我朝律法不顾。”
见陆沈白脸上黑气渐盛,薛定山得意而满意地垂下眼睑,喝一口茶,品着咂摸两下,悠悠道:“不过呢,我与陆大人也是有些交情,再加上陆大人此番前来是为了救钦州的百姓于水火,于情于理,陆大人的这件事啊,都该加急办理,不如这样——”
陆沈白唇齿间森森蹦出两个字:“怎样?”
“咳。”薛定山道:“钦州呢,一个案子要想水落石出,得五月一年的样子,陆大人丢了夫人这件事呢,本官着力尽职去办,约莫三个月,对!”
薛定山笑:“三个月定然给陆大人一个交代!陆大人,你看如何?”
“三个月?交代?”陆沈白道:“我要的不是交代,是我完好无损康健的夫人!再说三个月,三月之后,已然入夏,薛定山,我不与你打哑谜,钦州的事,我已经查看过账册,也知晓你们这种人,都是些什么手段。”
“手段?!”薛定山尖叫:“哎我说陆大人你这话就有失偏颇了吧,怎么能这样诋毁我呢,我虽官职没有陆大人高,也处在这等地方,但是,侮辱朝廷命官,律法——”
“钦州的事,我知晓该怎么做,我夫人的事,希望用不了三个月。”
薛定山看着陆沈白,良久,他忽而一笑,将手中捏的指骨泛白的茶盏终于放在小几上,他收敛了那高深莫测又戏谑至极的夸张神情,淡淡而厌倦又漠然地说:“陆大人早如此识相,尊夫人何必受苦呢。”
薛定山视线下垂,唇角扯开一点笑:“你瞧瞧,我也不想动刀见血的,现在这,哎,也非我所愿,陆大人,想必我府里的大夫没有你随行的医官用着顺手。即是如此,便请吧。”
他垂下眼睑,只看着一只蚂蚁顺着枣木椅的小几爬上来,又不自量力地爬进纯白透光的骨瓷盘中,妄图想撕下一块糕点拖走。
“哈哈哈——”
薛定山高声笑,伸出食指,定住它的身体,感受着它的挣扎和蠕动,继而,他倏忽收了笑,森冷的面孔像是泛着乌煞的白。
他手指狠狠捻动。
他抬起手指,眨了下眼睛凑近看了下蚂蚁,又将视线从蚂蚁身上掠到陆沈白脸上。
陆沈白冷眼旁观了全过程,此刻顿觉有些反胃。
“陆大人,可还有见教?”
陆沈白紧绷着脸,没有说话,径直走出了花厅。
骄阳兜头照下来,陆沈白才恍然察觉到一丝活气来。
他一路出了薛定山的府邸,孟昙已经等在门外。
“公子!你的伤!”孟昙一把揪住身边的医官领子,提溜着将人拖近:“快瞧瞧!金疮药呢?都拿出来!”
“嘭——!”薛府大门猛地关上。
“你们!”孟昙气不过。
陆沈白拦住他:“多说无益,先松开医官。”
孟昙松开,医官诚惶诚恐从这个一贯笑脸示人的孟昙手里,如虎口逃生一般,感激地看向陆沈白:“大人,小的给您瞧瞧。”
“有劳。”陆沈白语气淡淡。
医官看了他一眼,陆沈白似乎和昨天一样,但似乎又是哪里不一样了。
医官摇摇头,又惹得孟昙一阵大惊小怪。
“看起来严重,实则还好。”医官说:“好好将养,不会落下病根的。就是这段时间,最好少走动,少费心劳力为好。”
“嗯。”陆沈白淡淡应了。
孟昙来的匆忙,只提溜着医官,疯了一样策马跑过来,此时此刻,见陆沈白无恙,才想起问曲瓷:“夫人呢?薛定山怎么说?”
“他不松口,要我成他的同谋。”
“啊?!”
“我答应了。”
“什么?!”
陆沈白走下石阶,一手握着剑,一步一步朝着驿馆走去,孟昙赶紧跟上,一行人到驿馆的时候,正好碰上岁岁。
岁岁换了一身衣裳,被一个美貌侍女抱在怀里,正在折花。
早春花朵伶仃,被手指一折,顿时脆生生断了。
“我给小姐戴上。”美貌侍女笑,声音清润柔和。
“我不想戴,花儿太可怜了。”
“花有什么可怜,花开无人赏才可怜。”侍女握住岁岁的手,不由分手就要给她戴。
“不要!”岁岁一把推开她,她摔进蔷薇花丛,娇嗔一声,幽幽就哭了。
“沈白大人!你回来啦?事情是不是都办完啦?我们是不是能走啦?”岁岁连环问。
陆沈白在她面前蹲下,看着她白净的脸,她洗干净了,依稀能看出几分相里金禾的影子。
他遇上曲瓷的时候,她也约莫是这个年纪。
“我办砸了。”陆沈白轻声说:“不过我很聪明的,我会尽力去补救,很快就能办好。”
“真的吗?”
“真的,若是办不好——”陆沈白舌尖的话险些脱口而出,但面对着这样的孩童,他一瞬间止住了自己的话,他淡淡笑了,抬手抚过她发髻,轻声道:“我会办好的,没有若是。”
“嗯!”岁岁重重点头:“我相信沈白大人!”
小小的手,握住陆沈白的食指。
陆沈白站起来,反握住岁岁的手。
“呜呜,大人——”侍女哭泣着。
陆沈白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她瑟缩了一下,顿时忘了抽噎。
陆沈白道:“粉残露褪,滚。”
他从未在女眷面前用过如此不文雅的字眼,但是此时此刻,他心中一把怒火,已然烧穿了他,叫他失去理智,只剩下攻城略池的敌我阵营。
再者,他第一次见这侍女,便知道这侍女也罢,薛定山也罢,都打的是什么算盘,当时他还需要周旋,现在——
“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他语气森森然,说完,不再吝啬给予她一个眼神,径直带着岁岁就朝着内堂走去。
走到廊下,陆沈白才觉胸中浊气散了些,问道:“王爷呢?”
“应该在院中。”
陆沈白将岁岁交给孟昙,自己去找晏承。
人还未踏进院中,便听到淙淙的琵琶声,夹杂着晏承甜糯的抱怨声:“哎,幸亏有姐姐陪我同来,否则我可真要无聊死了。”
“那可说不准,昨夜不有人给王爷送美人来了么?”
“嗐,那些庸脂俗粉,怎么能跟姐姐比。”
话音刚落,就见陆沈白一脸冷色进来,晏承怔了下,躺在娼伶腿上没动,懒洋洋问:“怎么了这是?瞧你这蔫眉耷眼的样,跟曲瓷吵架了。”
“她被人掳走了。”
“什么?!”晏承吓的橘子都掉了,一溜烟爬起来,怒道:“谁干的?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钦差夫人都敢动手!”
陆沈白没说话,冷冷看着晏承。
晏承怔了一下,瞬间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他们这一路上,什么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昨天刚来钦州,今天曲瓷就被掳走了。
还事能是谁干的。
“不是,本王就不明白了,”晏承道:“怎么本王睡了一宿的工夫,薛定山就狗急跳墙了?你们俩查到什么?”
“我若说了,王爷可愿为钦州百姓伸冤?”陆沈白抬眸,直勾勾望过来。
晏承平日里被人嘲笑惯了,从来没有人会用这般眼神,寄予厚望的眼神看他。
他瞬间如芒刺在背,立刻避开陆沈白的目光,扶额道:“哎哟,我头好疼,好姐姐,快把那醒酒汤端来喂我一口。”
话落,身子一滑倒在娼伶腿上,哼哼唧唧就着娼伶的手喝醒酒汤,他只想在富贵温柔乡里醉生梦死,哪怕被脂粉酒气泡烂骨头,也无意与人为敌。
陆沈白长睫微敛,已然知晓了答案。
他后退一步,神色冷淡下来:“我夫人被人掳走,我亦受了伤,安置灾民一事,就交由王爷负责了。”
“什么!?”晏承迅速跳起来,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麻溜说出自己的口头禅:“我不行,我不会,你找别人去。”
“没有人天生就会,”陆沈白声音冷冷的,不冒一点热气:“王爷不会便去学,我让孟昙教你。”
“陆沈白,你算哪根葱,竟敢跟本王这么说话,本王告诉你——本、王、不、学!”
回应他的是陆沈白决绝的背影。
“本、王、不、去,本、王、不、学!”晏承又恨恨重复了一遍,这才坐回榻上。
娼伶攀上来娇笑道:“王爷,王您不是说要带妾身去撒金珠么?”
“撒什么金珠啊!”晏承一脸如丧考妣:“我怕到时候,他们会把我们俩吃了。”
“哎呀,到时候我们多带些护卫去,不会有事的,”娼伶来了兴致:“去嘛去嘛,妾身还没见过施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