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行营的首脑们为方略砥定而心满意足时,龙门港一座粗见雏形的堡垒里,看着那个正因惊悚而浑身发抖的中年人,刘文朗也觉舒畅满怀。
他快意地叱喝道:“席知府,你也有今天!”
此人正是杭州知府席万同,人在府衙里,都被装扮成衙役的天地会成员给几棍子放翻,莫名其妙就到了龙门港。本是惶恐,可见到这个年轻的南蛮士子,浑身汗毛都炸开了。
席万同惊呼道:“王之彦!”
刘文朗就是王之彦,就因为在石门诸桥镇的关帝庙写了幅对联,“荒村古庙犹留汉,野店浮桥独姓诸”,查慎行偶然看到,大为赞赏,跟查嗣庭讲过,被查嗣庭写进了《维止录》,就成了杭州知府罗织文祸,彰显功绩的有力证据。王之彦本要被斩,却被黄而救下,逃到了江南,但他一家却没逃过李卫随后发动的大扫除,尽数流遣关外。
王之彦现在有公私两愿,私愿是惩治席万同、李卫,救回家人,公愿则是推翻满清。现在席万同被抓,心头那个痛快,让他的笑声格外有力。
“你该是从没想到,一个穷酸,也能惩治你吧!”
“休、休要猖狂!朝廷还在,尔等南蛮异曰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席万同本要叩头求饶,可面对王之彦这个昔曰穷酸加阶下囚,他怎么都忍不下这口气,硬着脖子高叫。
王之彦被他激怒了,伸手就去抓士兵的火枪,想要当场打死他。
一个副尉赶紧拦住了他:“可使不得,此人身上不止背着你的仇,国中无数人都要找他讨还血债呢。”
王之彦放手,愤愤地道:“就得凌迟了他!”
副尉耸肩道:“咱们国中现在可没这一条……”
眼见席万同瘫软如泥,王之彦再没出气的兴趣,离了军堡,朝一片一看就是临时建筑的木屋群走去,这是英华工商总会在龙门港所设的江南商馆,供各路商贾在此办理商务。
王之彦供职于盛良盐业,以算师身份来打探商路,现在还只是坐商,一面等着江南行营处置金山卫白道隆的事,一面向敢于上门的江南人敞开卖盐。
抓住席万同的兴奋消退,王之彦开始琢磨商路的事,他总觉得这么随意卖不是个事,下家不仅有江南民人,还有江南官府和盐商。
英华工商来江南,为的不是单纯卖货,而是要跟朝廷一起,借商货吞吃江南,把江南变成稳定市场。为了这桩长远利益,朝廷在商货出价上的限制和种种监管措施,他们也都支持。
可眼下的进展,似乎跟这个方向有偏差,下一步该怎么走呢?
王之彦先来一步,不仅是试探商路,也是在龙门扎下营寨,搞定货仓和办公地,以及跟江南行营办好各项手续。现在公司人马也陆续到了,王之彦就得把精力放在这桩事上。
正想得入神,迎面跟一人撞上,那人哎哟一声,膝盖软下去,竟是要下跪叩拜,王之彦一把扶起,心说这肯定不是英华人。
这一扶,两人同时呆住。
“王先生!?”
“张屠子!?”
这人是石门县城卖肉的张屠户,跟王之彦不过是点头交情,但他被抓那天,这张屠户还提醒过他一句,虽然时间太晚,没帮到王之彦,终究是一番恩情。
“他们都说这龙门根本就进不来,老子偏不信,果然,只要登记籍贯身份,在南面还能有认识的人,就这么进来了。王先生别怪我啊,我只认识你。”
“来干啥?我的杀猪刀和斩骨刀都得换了,杭州、松江和苏州的杀猪刀次得很,价又高,听说广东钢刀不错,龙门离石门又这么近,我就来看看。”
“王先生,你认识卖钢刀的人么?帮我牵个线嘛。”
王之彦听得啼笑皆非,果然是憨实的民人啊,勇闯龙门,只是想买到质优价廉的杀猪刀。
“我现在叫刘文朗,是啊,换个名字,是怕江南官府知道我在这,要用关外的家人来胁逼我,至于说杀猪刀么……”
王之彦提醒着张屠子,接着他心中一动,这个人是可以信任的,如果……那么……但是……他正在思忖,张屠子不敢打扰他,恭恭敬敬在一边立着,心中就道,听说南蛮连火枪都敞开了卖,难道杀猪刀还有什么忌讳?
另一个人急急而来,远远就照王之彦喊道:“走走,行营开工商大会,江南事要理清眉目了!”
来人是盛良盐业公司的总司梁博俦,王之彦吩咐公司员工将张屠子带到他的办公室等候,跟着梁博俦去了。
张屠子叫张三旺,世代都是杀猪匠,脑子里就很难塞下其他东西。但当王之彦,不,刘文朗开会回来,一脸红晕地将一件事道出时,张三旺顿时觉得,天也开了,地也阔了。
刘文朗让自己卖盐,不再杀猪!?
“从这里批盐,十文一斤,你照着康熙时的盐价卖,三十文一斤,能赚两倍利!你那杀猪生意能比么?”
“你还不必亲自卖,如果你有那胆气,敢跟石门海宁的盐商斗,自己招呼起一帮兄弟,二十文批给他们,让他们三十文出手,让石门海宁甚至其他县的人都吃你卖的盐,你能赚多少!?”
刘文朗的话,就如一把刀子,逼到了他这头猪的脖子上,把他惊得心中嗷嗷惨叫,是幸福地惨叫。
张三旺两眼充血地道:“不不,我就给下家十五文出价,我虽然赚得少,但下家得利多,就会有更多的人来当我的下家,这样我就能赚得更多!”
刘文朗眼中也放了光,这个人,很不错……“干不干!?”
“干!当然干!”
刘文朗问得直接,张三旺回得俐落。
这么一桩大生意,他张三旺怎么不愿干,怎么没胆气!?就算他一年只卖一万斤盐,纯利就抵平了他杀猪铺子的生意,够他一家吃喝了。可一万斤盐……石门县城的民人,一年都要吃几十万斤盐呢。光是石门海宁两县,他起码就能挣一万两银子!一万两……对他这么个杀猪匠来说,那简直就是天上的星星全是银子在闪光。
但张三旺还有很多顾虑,从龙门贩盐到石门海宁,最大的问题是官府盘查,海上有江南水师,现在这帮水师都不举官旗,扮成民人渔船货船,如海贼一般巡海。陆上又有绿营和官差,十里设卡,层层盘,这该怎么办?
刘文朗撇嘴道:“鞑子的水师别去管他,咱们英华海巡马上就要控制整个杭州湾,公司也会派护卫帮你们走海路。至于陆路,知分寸的花小钱买通,贪得无厌的拉起咱们英华大旗,这都看你自己的本事。”
张三旺心火呼啦啦烧着,目露凶光地再问:“龙门……卖火枪么?”
得了肯定的答复,张三旺脑袋却又耷拉下来,他没钱。
刘文朗笑道:“你们这批江南盐代,公司特别照顾,用盐入份子。以后你们赚的钱,可得分公司两成。既是公司自己的生意了,就可以赊货!可以给账期!”
当时张三旺又要给刘文朗跪下了,这可是大恩啊,人家还只分两成利。寻常人十辈子都得不着的天降之机,竟然落在自己身上了。
刘文朗扶起张三旺,暗道这是你自己挣得的机会,因为我信你。再说这利虽是公司给的,却也是朝廷撑着的。为推动国内工商入江南,朝廷不仅免出口税,还补贴运费,同时补贴护卫费用,统管公司护卫的镖局,可是朝廷出钱雇的。
拉着张三旺走了一圈流程,让他搞明白该怎么出盐,怎么结款,张三旺整个人都燃烧了,急急赶回石门,张罗这一桩大富贵,至于他此行原本的目的,杀猪刀……早就被他丢到了九霄云外。
就盐这一事上,英华盐业联合体事先划了大致的分区,然后在各自的分区里寻找张三旺这种有心气有胆量,勇于开拓和担当的盐代。而具体人选,虽是猫走猫路,狗走狗路,原则却是一致的,就两条。一是找类似于张三旺这样的草民,二是找信得过的自己人。
这自己人,自然就要攀人情了,刘文朗因一番未实现的恩情而认定了张三旺。而在镇海县龙头村的龙头盐场,因为英华高州盐业不少中层的祖辈都出自这里,所以龙头盐场那些盐户就成了宁波府的盐代。
“咱们可以松口气了,不必自己煮,就把英华的盐卖给场商老爷,曰子该能好过一些了。”
龙头村的村长想得很单纯,对送上门来的富贵是这么理解的。他们这些盐户,要按灶数,每月给场商缴盐。除了额定数目,多的也必须卖给场商,但场商的收购价却很低。
收购价再低,也没低过英华的盐。如果算上他们花费的柴火人工,比英华的盐高出不少。现在高州盐业以十来文一斤的价大量卖盐给他们,他们赚的自然能多一些。
村长是这么想的,可村中年轻人却跳脚不已,“额盐缴了也就够了,多的为什么还要卖给他们!?这么大的利,咱们为什么不自己赚!?”
村长冷声道:“这就是造反!咱们往镇海卖一些盐,能补贴家用也就够了,要继续朝外卖,看那些盐商老爷不把咱们生吞活剥了!”
江南本地也产盐,他们这些盐户,也在卖私盐,但数目不多,毕竟江南盐业被皇商、官商到官府层层把控着,就没他们这些鱼虾多少翻腾的空间。
但现在英华海量运盐入江南,除了找张三旺那样的本地人当盐代,江南当地盐户也被列为盐代发展的对象,这是要铲江南盐商的根。一面是英华盐业,一面是江南盐商,他们盐户就夹在了这中间。
老村长是想两面得利,置身事外,年轻人却想要向前踏步。
正吵闹不休,村口一片喧嚣。
“宁波总巡带人来了,说咱们贩运私盐!”
村人急急来报,老村长面若死灰。
村里的年轻人群情激愤:“瞧,咱们还没作,他们就扣上了这帽子!总之他们就是见不得咱们能得利!”
老村长咬牙道:“其他事别管,把高州盐业赊给咱们的三万斤盐护好!”
一场微型战争在龙头村爆发,上百盐丁冲入村子里,要抓人抢盐,开头还耀武扬威,却被闻讯赶来的上千盐户围住。
枪声起了,盐丁用火枪轰开一条血路,仓皇退却,盐户们对着十数具村人的尸体,群体沉默了。
在众人的目光逼视下,老村长颤颤巍巍地挥着拐杖:“好啊,老头我也是看清了,这帮盐商,就是不要咱们下面人活!既然如此,咱们也就再不给他们供盐,英华的盐,咱们自己卖!”
有血气的年轻人更道:“英华盐业的人跟我们说过,如果有麻烦,他们可以派护卫来,可以卖火枪给我们。”
村人们鼓噪而起,龙头村盐乱,成为江南原本官商一体的盐业崩塌的里程碑事件。
无关政治,无关民族,以龙头盐场为代表,江南十多处盐场,原本那些处于盐业最底层的盐户们,得了英华盐业的支持,揭竿而起,丢开了江南盐业供应链那肮脏血腥奢靡的中上层,开始为自己谋利。
之后英华盐业联合体以这些盐户为核心,重组了江南盐业公司,将闽粤资本、技术代入到江南,由此闽粤和江南在盐业上紧密一体,难分彼此,这自是后话。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