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瓷听着这歌谣,总觉得耳熟,但又想不起来是什么词,两人回府后,有关九公主的事情终于翻篇了。
不久后,曲瓷接到了一份请柬。
大红烫金的封面,里面墨笔挥毫,说她外祖母生辰将至,邀她过去小聚。
“我去给小姐挑衣裳,这可是小姐成婚后,第一次和公子赴宴,得打扮的漂亮些。”
画眉喜上眉梢。
曲瓷喊住她:“先不忙,”在画眉疑惑的目光里,曲瓷躲闪地道:“沈白,沈白他这几日公务繁忙,到时候兴许去不了。”
“哈?可是老太太寿宴要摆一整天的,公子再怎么忙,也不至于从白天到晚上!”画眉噘嘴,碎碎念:“又不是皇上,从前还是准驸马——”
话一出口,她猛的噤声,但曲瓷已经听见了,正看着她。
日光艳艳,照的烫金字体闪烁其光,书墨香从中逸散出来,像一只看不见的鬼爪,一时间扼住主仆二人的咽喉。
“小姐——”画眉不安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是——”
是什么,她说不出口了。
她只是无心之话,但白日郎朗,乾坤之下,那些话虽低低,却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的。
“我一起去。”
窗外忽而响起陆沈白的声音。
清清的,淡淡的,没什么情绪一般。
画眉像被雷劈中,猛的扭身,就见陆沈白已经迈进来了,他长袍玉带,鼻梁挺阔,只扫一眼画眉便视线落在曲瓷身上。
今日太阳很好,曲瓷约莫是怕晒,她坐在一片阴影里,画眉看不见她的神色,只听见她‘嗯’了一声,就再没别的声音了。
画眉自觉方才失言,又见陆沈白没有要走的意思,赶紧找个由头自己溜了。
陆沈白扫一眼画眉的背影,微微摇摇头,又走进来。
曲瓷站起来,从善如流倒了盅茶递给他。
陆沈白接了。
曲瓷问:“你近来不是很忙么?”
“好说。”
他语气清淡,曲瓷却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这几日,陆沈白一直是早出晚归。
即便回来,也是在书房同孟昙议事,曲瓷和他鲜少有独处的时候,她也不知道他近来如何,只知道是忙。
但是此刻,曲瓷站着打量他,见他眼底微微有些乌青,顿时没忍住笑了出声。
他还是和少年时候一样,自己辛劳却不愿说。
其实再天赋异禀的人,也得下得了苦工。
“笑什么?”陆沈白诧异。
曲瓷对上他沉沉的眼睛,立刻乖巧摇头:“没什么!”
陆沈白一挑眉。
曲瓷立刻伸出两根手指:“我发誓。”
这次换陆沈白笑,他垂下头,又喝了口茶,才慢悠悠道:“你一贯的伎俩,现在还想骗我?”
曲瓷吐吐舌头。
两人安静坐了好一会儿,曲瓷问起了叶家的事。
陆沈白道:“此次陛下龙颜大怒,叶侍郎这次是死罪难逃。”
曲瓷愣了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发问:“那,那家眷——”
陆沈白似早已料到,盯着她的眼睛,道:“若非流放,便入奴籍。”
曲瓷怔愣。
陆沈白又问:“阿瓷,你不再细问,叶公子如何么?”
“他——”曲瓷本已经张口,但一抬头,和陆沈白四目相对,她恍然明白过来,下意识便道:“我与叶公子非是你想的那样,他,我,我们——”
话说到一半,曲瓷又突然顿住,她说这些做什么。
真是好笑。
他不也有红颜一众,脂粉一堆么?
她没有先问他,他倒是有胆子先来发问?
想了想,曲瓷率先垂头不再看他。
窗外枯木横斜,日光落于窗扉间,细细碎碎洒落下来。
钦州饿殍满地,路皆冻死骨。
叶侍郎是死有余辜,但却不该祸及家眷啊。
曲瓷垂了眼睫,轻声道:“上次见面时,他还说要参加今年春闱的——”
陆沈白并不言语。
此后过了数日,很快就到了曲瓷外祖母的寿辰当天。
早起在府里用过早饭后,曲瓷点了贺礼,两人走出府门,正要上马车时,街上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远远的,有人高呼:
“陆翰林留步!”
曲瓷眼皮一跳。
马已经冲到了府门口,飞灰轻尘中,一个内侍从马背上跌下来,来不及抬手正宫帽,喘着粗气道:“陛,陛下口谕,传陆翰林即刻入宫!”
第12章 寿宴  陆夫人,好巧。
马车摇摇晃晃,踩碎一地明媚早光。
“小姐——”
画眉神色恹恹靠着马车:“这次是老太太寿宴,说不定九公主也去的,再说了,九公主即便不去,还有那个‘嘉善人’!”
画眉着重在最后三个字咬字格外重,倒不至于咬牙切齿,只是鄙夷又嫌恶。
“左不过赴宴,只是小聚,只有女眷,你不喜欢她,离得远些就是了。”
“哇小姐!你可真是心大哈。”画眉掰着手指头:“次次都要比,吃穿用度比,交友衣服首饰要比,简直烦死了!好好一个嫡小姐,我看倒是像昭狱里托生出来的探子!”
这话就刻薄了。
“画眉。”曲瓷出声提醒。
画眉也自知失言,扁了扁了嘴不说话了,马车悠悠朝前走,孟昙赶着马车,一路走过闹市,又穿过水堤。
曲瓷一手支头,靠着窗子,只垂睫看着外面浮光跃动。
陆沈白去的匆忙,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他近来总是忙。
朝中的事情曲瓷只知道一些皮毛,更是不清楚陆沈白的处境,但是,她总是担心他,即便她已经嫁给了他,两人住在同一座府邸里。
只是,曲瓷伸手,透过指尖缝隙,她仔细瞧着太阳。
以为触手可及,却远在天边。
这落在手上的光,就像她和陆沈白之间的关系。
她是他的妻,却也仅仅只是她的妻。
她从前读书,知道人有八苦,但少年不懂事,总是强行赋予新愁,偶尔情绪低落走神,庆怀就会弄个虫子、八哥去闹她,那些愁闷被一惊或是一喜之间,追赶时骤然消散,但又总会在夜深人静时,瞧瞧溜进屋子,攀上她的肩膀,一瞬间抱住她,她挣脱不得,最后一头扎进去。
如同一个溺水的人。
后来,她确实有次意外落水了,她在水里睁大眼睛,看着光一点一点消散,她所有的眷念,所有的悲喜,在她下沉时,寡淡而又倏忽艳丽的化作一帧帧走马灯,呼啦啦抽走她体内的所有精魄。
“——”
她记得她喊了一个名字,那个名字是她平日不碰的,也是隔阂而熟稔的,在那样陌生的惊恐环境里,她喊出这个名字。
在落进黑暗之前,那是她最后的一丝挣扎和不妥协。
后来,后来是什么呢?
曲瓷眨了眨眼皮。
后来,是一双沉稳有力的手,将她拖了出来。
当时她迷茫抬头,她眼前是一张慌张的脸。
“曲瓷,你在做什么?!”
是了,她在做什么——
天上星子抖擞明亮,彷如万千母亲慈爱的眼,亮光骤然喷洒四溅,落在星海灿烂的水波上,夏日凉风飕飕从耳垂呼啸而过。
她迷茫的、惊愕的,突然咧嘴笑起来。
“你,咳咳,你别生气啊。”
“你近来是怎么了?总是不听话,夜里还碰上歹人落水,要不是我救了你,你要如何?!嗯?曲瓷,幸而是仲夏,若是冬日,你这条小命,阎罗早就收走了!我且问你,你要你父兄如何自处?!”
“我,我——”
她不是故意要碰上歹人的,她也不是故意要如此失魂落魄的。
她只是难过而已。
她幼年丧母,满腹心事无人说,孩童长成少女,簪花又穿艳丽罗裙,父兄忙碌,同窗开始科举,或是筹绣嫁衣,只有她。
她是孤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