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开始大约半刻时辰,东华门里出来个十来岁的俊秀内侍。
微垂的目光从门口众人身上缓缓流过,他抬了尖细的嗓音问:
“哪位是东厂提督的随侍?”
顾云汐听到,喜出望外的同时内心升出一丝紧张,纤白的两手下力攥紧了食盒,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打坏东西,失了体面。
依照规矩,顾云汐伸直腰板,阔步向前走几步,与那内侍距离三尺处止身,弯腰施礼,嗓音洪润的答:
“回公公,小人便是。”
“嗯。”
小内侍睨眸上下打量她一番,满意的轻微勾唇,神色有些慵懒的点头,道:
“冷督主饮酒微醺,吩咐叫人送去抑酒汤呢。你拿上东西,随我来吧!”
这套流程,正如早先程万里对她讲过的那样。
这小公公,就是找借口带她进宫与顾云瑶见面的人。
顾云汐转头看向千户程万里。
他的大手落在她一侧肩上面,拍了拍,有所指代说:
“去吧,务要小心伺候。”
“请千户放心。”
顾云汐与他对过眼神,心领神会的颔首,安静的提了食盒跟在内侍身后,身影进入东华门,湮没在早夜下暮紫浩荡的烟波中。
东华门外,程万里目送顾云汐顺利进宫后,不经意的转身,正看到西厂安宏躲在一角,鹰隼目光紧盯东华门内顾云汐身影消失的方向,精致的唇角悄扬,勾画出一抹阴郁的笑意。
东华门上,高高悬挂的霓彩宫灯在他尖瘦的半张脸颊上投落朱红艳丽的光影。他此刻的脸部五官,竟让人没来由的感觉到,一丝狰狞。
不安不祥的预感,霎时笼上程万里心头……
顾云汐一路随那内侍东拐西拐,在重重雕梁画栋间游历穿梭。
夜色升腾,氤氲的薄雾笼罩着了巍峨的琼楼玉宇,如仙境的海市蜃楼般,边廓朦胧,隐隐若现。
各处高耸的角楼上灯火绚烂,远远看去,竟如辉煌流淌的星河,冉冉生辉,气势豪迈壮阔。
行到一处,迎面过来个提灯的宫娥。
内侍止步,与宫娥相互见礼。
宫娥开口道:
“奴婢是晓夜轩裕昭仪的侍女,奉昭仪之命来接小主子。”
内侍侧身,举手向她引荐顾云汐:
“这位便是,劳烦姐姐带路。”
宫娥只向顾云汐看一眼,便急急向她福身:
“奴婢颂琴,见过小主子。”
顾云汐大惑不解,神色不自在的上前,未等开口说话,宫娥就起身对她快声说道:
“昭仪主子已到了阚芳亭,小主子快些随奴婢来。”
一旁的内侍对顾云汐拱手道:
“奴才就送到这里了,小主子随这位姐姐过去,便可见到裕昭仪了。”
顾云汐感激不尽,对小公公连连道谢:“有劳公公,有劳……”
这时宫娥又催:
“小主子快些,留神引人注意。”
顾云汐由宫娥颂琴带着继续走。
夜静谧,宫灯暖红却有限的光亮照射在平整光洁的石板路上,斜斜投下两道细长的黑影,一前一后。不大时,两人就进入一处独立的园子里面。
与诺大的皇宫相比,这园子并不算大,即是冰山一角罢了。然亭台楼阁、假石怪山,各个景观修造得十分精巧。
初春时节,这里树木虽不全是枯萎凋零,却也不到青翠欲滴、各色争艳之时。
顾云汐边走边看,想象着若是在盛夏,这里也该是个美不胜收的好去处。
不远方有座亭榭,里面灯火阑珊,人影晃动。
亭中石桌旁,坐着位盛装华贵的女子。
身穿重粉大朵牡丹烟锦碧霞罗,逶迤及地的玫红水仙裙,外披金丝烟翠薄锦大氅。
她把满头青丝梳成如意髻,正中是金丝八宝攒珠冠。绾腊梅发饰、碧玉玲珑钗,钗头缀下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项上戴赤金盘螭璎珞圈。全身上下星星点点,莹莹璀然,夺目的闪烁。
脸上,本是妩媚动人的五官如今画上最精致的妆容,显出仙然别样的风采,带着股子为人新妇的成熟气韵,整体形容雍容且华贵。
看到手提食盒、遥遥走过来的小番卫那刻,亭中的美妇缓缓起身,难以置信的大开了两眼。
“……云汐——”
她太过激动,太多伤情,终捱不到对方走近,对她大喊出声。
顾云汐将程千户教过她的规矩铭记在心,向亭中走来的时候一直不敢抬头,不敢大声喘气,不敢东张西望。
前边一声情深挚切的呼唤,声音嘹亮而熟悉,令她骤然间顿了脚步。
徐徐抬头的过程,鼻子泛酸,她的整个眼眶开始湿润了。
模糊的视线,终于与亭中女子的对上了。
云瑶!真的是云瑶姐——
姐姐——
顾云汐唇瓣哆嗦,张口刚要出声,即刻想到了皇家那些琐碎严密的礼节。
惶恐的曲身,放了食盒就向上拱手:
“奴才见过昭仪,祝主子……”
“云汐,是我啊!”
不等顾云汐说完,顾云瑶扬声打断她,一阵香风疾速冲到她面前,玉臂伸展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我是姐姐!你的云瑶大姐啊——”
顾云瑶望定顾云汐,张开涂了口脂的樱红嘴唇,焦急却也酸声的责怨了句。泛着思念情怀的眸子里,清辉点点,水波荡漾。
“……姐姐……我好想你——”
顾云汐再也伪装不住,颤声呼唤一声,眼中泪水泛滥。
“云汐!”
顾云瑶激动的回应,两姐妹手拉着手,原地上转了两圈停下,泪眼汪汪的相互看对方,且哭且笑。
光阴荏苒,贡院里分别不到一年,昔日两个情比手足的姐妹,从此走上两条道路,人生命运不尽相同……
情绪稳定下来,顾云瑶擦干眼泪,打量的目光投在云汐身上,将她从头到脚,细细的看过,脸上露出惊喜而欣慰的表情:
“云汐啊,大半年不见,你长高了,气质也比在贡院那时候强多了!”
顾云汐此刻精神振奋,奕奕笑道:
“姐姐,你就放心吧。我如今一切都好。今个儿见了你,知道你活得比我更好,我也便放心了。”
顾云瑶忽的嗤笑,表情淡然。光滑微凉的指头牵着云汐的手,抬头将目光放空,道:
“我哪里好?我就像只翅膀折断的鸟儿,无法再向往高空。你瞧见的,不过是我人前仅有的那点子体面罢了……”
顾云汐听得心中一惊。
顾云瑶身后过来一人,嗓音阴柔的对她道:
“主子,您夜夜思念小主子,眼下相见本该大伙高兴才是。主子快别伤悲,留神身子要紧。”
顾云瑶倒是肯听他的话,又用帕子擦擦眼角,绽出嫣嫣笑脸。
“云汐,你可认得他吗?”
借着几盏宫灯摇曳的辉亮,顾云汐向那人看去。
暗红团花内侍衣冠,本无特别之处。认真端详他的脸,她渐渐现出讶然之色。
“你是……赵安!”
这身形佚丽容貌清俊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顾云汐在东厂昭狱里寻找多时也未有发现、当初与顾云汐私奔出逃的相好,贡院花匠!
“你?你不是……”
顾云汐惊愕,眼巴巴望着他那时,一声也说不出话来。
顾云瑶在旁边苦涩的笑,眼眶不知不觉再次染了红:
“可不就是他?!他就是个傻子!我跳了火坑,他便也随着跳进来!居然求着冷公公给他净了身,跑到这四方的围城里来,陪我一起等死!”
赵安低眉垂目,笑意潺潺的柔声道:
“能陪您的地方,对奴才而言自是桃源圣地,如何是火坑?”
顾云瑶撅嘴怼,语气透着悲凉:
“傻死你!待我入宫踏实了,人家要放你你去便是。找块清净地方,做个买卖,娶妻生子多好,犯得上偏要跟来,与我淌这碗浑水?!”
赵安听到这里眉头轻皱,似有不满,幽怨的赌气道:
“奴才愿意!”
顾云汐在边上看着这两人,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好像是在斗嘴,眼神与说话的语气,深深品味间,却叫人感受到,一种比起寻常的情侣,更为亲密默契的感情传递。
福兮,祸所伏。
祸兮,福所倚。
顾云瑶与赵安本是相互爱慕。命运所致,最终无法执手终生。
可是像眼前的这般,换一种方式在一起,对两人而言,也许才是种真正的幸福吧……
突然间顾云汐想,督主当初会不会正是怀有和她相同的想法,才同意赵安的请求,获准他入宫为侍陪伴云瑶。
也算是,给予云瑶一种变相补偿吧——
这时赵安向石桌上看看,转头对顾云瑶说道:
“主子,晚膳早就备下了,您和小主子快些入席吧。早春晚间凉,再耽搁,饭菜就要冷透了。”
“好!云汐啊,随我来。”
顾云瑶欢快的拉住顾云汐的手,带她来到桌边。
已有悉心宫娥为顾云汐的座位上设好隔寒的软垫。
顾云汐见状看看左右侍从,面色犹豫:
“姐,我……”
顾云瑶温柔一笑,将她按到座位上:
“你我本就是姐妹,不必多礼。你放心,这些人都是冷公公亲自选的,不会坏事。”
说完,也走到桌对首坐下来。
四目相对,又一阵心情澎湃。
眼望云汐一身绛紫番服,玄色平帽下一张精美粉面,流露出的勃勃英气与气势丝毫不输男儿,顾云瑶妩媚的脸庞逐渐凝聚起一抹乌云,恍是神情复杂,试探的问向她:
“云汐,如今我见你气色比从前好了许多,可是身子大好了?那缠你的昏血病症,又犯过吗?”
“姐姐安心,那病症已经全好了!”
顾云汐答得神色飞扬。
“哦?如何治好的,快和我说说!”
“我去了东厂,督主待我极好,一直请宫里的江太医为我把脉医治,用过不少好药材。最后,他和太医在我身上施针……”
声音戛然,顾云汐猝然意识到什么,以手掩口,表情惶惶的,注视对面同样震惊无度的顾云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