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蒙蒙雾气,逐渐靠近的那一块新回忆录,一看就知道是阿全花了心思挑选出来的,完全是“阿全是好人”的铁证。
那是一处海滨度假村,在干干净净的建筑群和大片大片碧绿草地之外,是阳光下熠熠生金的一条长长海滩;棕榈树在轻风中微微摇晃着,大片雪白海鸟划过碧蓝天空,落在沙滩上,远远落在几个晒太阳浴的游客背后,低头寻摸着吃食。
其中一个游客,还被人用绳子给围了好几圈,旁边立了个牌子,歪歪扭扭地写着:别靠近。
不用问,那就是触发记忆的核心。
这片回忆录看上去闲适懒散极了,就好像时光都在海风里放缓了,被阳光融化了边角,轻轻舒长了身子——可惜落在季山青眼里,不管来的是皇宫还是一块泥巴地,本质可能都差不了多少,脸上仍然无动于衷。
他一心惦记的显然只有林三酒,扫了一眼海滨度假村,就回头喊了一声:“姐姐?”
从混沌之间,林三酒的人影刚刚显现出来,朝他摇了摇手。
“余渊还没过来,”季山青哪怕是不耐烦,在姐姐面前时也不耐烦得很温柔、很好脾气,“姐姐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找他。一会儿要是我们找不回来,你再喊几声。”
话音落下,他就腾腾地跑远了。这块回忆录里到处都是蒙蒙的混沌,走了没有多远,回头时就看不见度假村了;季山青边走边叫余渊的名字,大概是因为能见度太差,没过一会儿就开始真正地不耐烦了,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手电筒。
“手电筒有什么用啊,”
此刻在都市回忆录一条窄巷中的水果摊上,阿全将杂志架在腿上,看着杂志上显示着季山青的那一页,低声嘟哝了一句。
是的,几人的行动他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林三酒不知道,其实她根本不必写个纸幅,她其实只要叫他一声就够了。
他因为不敢放心,一直在盯着看;她对阿全那种矛盾心理、以及副本和仓库的分析,其实也都获得了阿全本人沉默的赞成。
“光线又不是问题……诶?”
阿全一向睁不开似的眼睛,忽然睁圆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季山青的手电打出来的竟然不是光,而是声音和符号。他举起手电筒,将它靠近唇边,对准左手边喊了一声“余渊!”,那声音就从手电筒里一路“走”了出去,仿佛活过来了似的,甚至还在身后所过之处,留下了一个个漂浮的箭头。
“哇,还有这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阿全坐了回去,喝了一口茶。“倒还真是适合在这个场景里用。”
当无人触发副本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守着装满了回忆录的仓库,在死寂中度过了十年。在这十年里,他早已养成了大声自言自语的习惯。
除了身后之外,季山青在各个方向上,都如法炮制了一遍。他喊余渊的那一声,像光一样从各个方向上往外笔直传出去,留下了数条由箭头组成的直线——他自己倒是不用在混沌中茫茫然地转圈乱找了。
这个方法果然好用,没过几分钟,另一个不是人、却比谁都沉浸得更深的家伙,就从朦胧中远远地应了一声:“我在这里!你看到新的回忆录了吗?”
等他顺着其中一条箭头组成的直线摸过来的时候,季山青才答道:“找到了,好像是个海滨度假村。”
他收起了手电,说:“姐姐在边缘等着呢,这个方向,你往哪儿去。”
那个浑身刺青、乍一看似乎十分凶狠的青年,懵懵懂懂地转了半个圈,跟上了季山青。等二人在回忆录边缘与林三酒汇合之后,三个人彼此看了看,终于像是鼓起了勇气似的,由林三酒迈出去了第一步。
没必要这么小心的嘛,那块回忆录占地很广、设施完整,整体平和安全,阿全有时候都会去一趟,假装自己在度假。
“好了,”季山青身处最后,忽然叫了一声,“我们该进行最重要的一步了。”
另外两人都回头看了看他。
“希望这个办法有效。”季山青压低了声音,阿全也拉近了杂志内画面的距离——这样一来,不管几人把声音压得多低,他都能听见。阿全也觉得,自己是有点像个变态跟踪狂,但他也没有好办法嘛。
“要是能够在离开之后,依然知道我们与其他回忆录的地理关系……唔,那个玩意儿应该能派上用场吧。”季山青看了看二人,笑了一笑。
别看这个人没有心,道具倒是真不少。
阿全有点紧张起来,盯着他掏出了了几个黑色的方盒子。是什么信号传输器吗?要知道其他回忆录的地理位置,对他们又有什么帮助呢?他们也不能操纵自己所在回忆录的位置跟上去呀。
他看了一眼已经站在海滨度假村里的林三酒,感觉自己脑海深处浮起了一个念头,但这念头是什么,却模模糊糊得让人看不清楚。
不管怎么说,信号传输一类的手段,在回忆录仓库里是完全无效的。一旦两个回忆录脱开了,那么传出去的信号就会被灰雾所吞噬——不仅是信号,任何离开了回忆录、掉落入灰雾里的东西,都会从此消失不见,连阿全都不知道它们去了哪。
所以当林三酒上演灰雾劈叉的时候,可给他吓出了满掌心的冷汗。
唔,“冷汗”只是个说法,他产生不了汗液了——只是他很愿意想象,自己仍然像拥有人类身体一样会渴会热会出汗。
“两边都要放上,”季山青一边说,一边也迈步走过了交界线,递给了林三酒一只。“余渊,”他回头对还站在空白回忆录的刺青男人叫了一声,将最后一只放进他手里,说:“你把这个放到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去,放在边缘我怕不保险,来来回回地万一掉了怎么办。别走太远啊。”
余渊一声不吭地抱着那黑色盒子走了,季山青留在林三酒身边,二人仍然站在海滨度假村的边缘,等着他回来。
阿全想了想,视线跟上了余渊,看清楚了他放下黑盒子的位置,又看着他一路跑向了度假村,等三个人都在度假村内了,阿全才赶紧将两块回忆录分开了。
看着度假村带着林三酒一行人逐渐飘远,并且周围再也没有任何回忆录相连,终于变成了角落里的一个孤岛,他这才带着几分愧疚地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林三酒一行人肯定有什么计划,但他一直不知道具体计划内容是什么,因为那几个人之间的默契似乎很好,一句话不用说完,另外两个人好像就知道下文了,问也不问,就是点头——反而把阿全留在了云里雾里。
现在他总算有点明白了,原来他们是要掌握回忆录的地理位置。那么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说度假村也不能让他们满意,让阿全再给他们换一个?毕竟要地理位置的话,肯定越多越好嘛。
不管他们下次说什么,阿全都决心不给他们换了。
三个人走在度假村里,一时谁都没有说话,东张西望地看风景、找住处,那个叫余渊的人,还在海滩上弯腰挖了一把沙子,又被林三酒给一巴掌拍掉了。
阿全看了一会儿,见他们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自己的心思也还有一半留在之前的空白回忆录里,干脆暂且将海滨度假村这一页给翻了回去,翻回到了空白回忆录中。
“这不是往人回忆里乱扔垃圾吗,”他不太高兴地低声说,“一会儿谢风的回忆录恢复了,海面上漂着一堆垃圾……她如果知道了,我看得生气。”
不止是余渊留下的黑盒子,之前写满字的那张纸,林三酒也没有收起来,现在还大剌剌地扔在地上——坐实了乱扔垃圾的罪名。
虽然决定要把那块空白回忆录拉过来、清理掉垃圾,但阿全很谨慎,也很有耐心,所以把它放了十天也没有动。有什么可急的呢?毕竟他是一个要在孤寂之中度过永恒的人,耐心实在是他最不缺的东西了。
作为一个变成了副本的人,阿全曾经十分失落地发现,他已经失去了发疯的可能性。不管这死寂沉默的孤独,要在一眼望不见头的时光里延续出去多久,他都不可能失神发疯了,这条逃避的路径已经被永远关闭了。
阿全叹了一口气。
当他刚刚被做成副本的时候,有一阵子他变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他现在回想起那段过去,都会忍不住打个寒颤:那种恨怒、不甘和绝望,将他扭曲成了他所见过的最阴暗的生物;碰不到罪魁祸首,他就想能将每一个进副本的人脑子都割成碎肉,变成一点回忆也不留的空白。
他实在不愿意回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
压下了那段不太光彩的过去,阿全给自己泡好了今日第四壶茶。变成副本生物也是好处的嘛,喜欢的东西可以尽情享受,不必担心晚上睡不着觉,或者要频繁跑厕所。
林三酒一行人似乎也感受到了生活在回忆录中的好处:他们好像已经发现信号无法传输了,在无可奈何之下,反而开始了闲适散漫的时光。
每天他们都会去晒一晒日光浴,在沙滩上骚扰海鸟,看看电视,喝喝鸡尾酒,那个余渊甚至还发展出了画画的爱好,虽然他画的东西都挺糟糕。
只要他们远远地够不着自己就行,阿全一边想,一边走入空白回忆录,把垃圾都清干净了。他在进来之前仔细检查过,除了垃圾之外,什么也没有。
谢风的回忆录很快就恢复了原状,重新变成了船坞和大海,被阿全送走了,送去了仓库里许许多多的回忆录中央。
当他重新在水果摊里坐下来的时候,他忽然想到,自己并不是这个死寂空间中的唯一一个活人了。
这个想法,让他微微地浮起了一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