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山洞隧道里,每隔一段距离,就亮着一点昏蒙蒙的光。蜿蜒山路半明半暗地往前延伸出去,不知前方出口在哪儿;一阵“哒哒”的脚步声和喘息由远及近,搅乱了隧道中昏暗的幽寂。
直到回头时都看不见入口了,波西米亚才停住了脚。
“那个东西不见了,”猫医生站在她的肩膀上,伸长脖子说,“……好像我们把它甩掉了。”
“最好别大意,”她喘匀了气往前方走去,一只只看起了自己手臂上的镯子。“那是什么?医生知道吗?”
“那模样简直像是从我老家出来的,谁知道是什么。”小猫从鼻子里喷了一道气,“看来之前那个司机的死,和它脱不开关系。”
难得被传送到六个月之前的世界,结果才刚来两天,就已经到处乱七八糟,令人身心俱疲了……是因为大洪水吗?
波西米亚发现自己最近一到紧要关头,就不知道该用哪个特殊物品好。她来回扒拉了几下镯子,觉得全是废物,没有一个能用,终于一赌气拉下了袖子,对跟在她脚边的猫医生问道:“您有什么物品适合现在用吗?最好是防护类的。”
“有,多得很,”猫的脚爪在她的肩骨上踩了几步,坐稳了,好像才开始翻起了背包。“……我看看,啊,这个【五星级酒店】简直是为了这种情况而生的嘛!”
“有什么作用?”
“啊你看,出口到了。”脚边细小的声音,欢快地说。
太好了,出口到了,就用不着继续防范下去了。
副本结束了,希望这一局能有点儿回报……对了,她想起自己有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好像就是在一个副本里……是什么副本来着?那时她躺在床上,眼睛里模模糊糊;只记得四周冷冰冰的,好几只海豚直起身体,在她身边无声地走来走去。
她连自己曾有过这样的回忆都忘了。
波西米亚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昏暗的崖下一丛丛林木沙沙作响,远处是一片漆黑大海。她喜欢海,无论什么时候看见海,都能令她高兴。路边岩石下就是陡坡了,她从岩石上垂下双腿,裙角在风中飘飘摇摇。
“我刚才问了一句什么来着……哦,对了,这个有什么作用啊?”
刚才在路上捡到的小猫雕像,看起来实在灵动得可爱。她的手指轻轻抚过雕像光滑的木质表面,那双绿宝石似的眼睛,在蒙蒙月光下好像随时会闪烁起水光一样。
这个大概是特殊物品吧?
“能……保护……吧。”
像睁开眼睛后的残梦一样,耳旁的声音转瞬而散。她转过头,肩上空空如也,夜色宁静。不远处,是她刚刚走出来的黑幽幽隧道口。
她把猫咪雕像放在地上,木质雕像一溜烟地跑了,闪没进昏黑林木之间,再也看不见了。
诶呀,还是别胡思乱想了。
静静地等着吧。
大洪水已经来了,要是没猜错的话……那个转折点也快到了。她知道转折点就在前方,所以才会用各种借口一直留在林三酒身边,潜伏着,等待着……
不,不对,波西米亚茫然地想。在今天之前,她其实不知道自己一直在等待着什么东西。她以为自己只是在顺从生存本能,一日又一日地延续着生命而已;在意识到自己半生都在为了某件事而活时,她战栗着害怕起来,又隐隐地放心了:还好,即使是她与动物没有两样的人生,也是存在着一个意义的……
“一晚的价格,”
在铺着厚地毯和老旧黄灯光的酒店大堂里,那个白生生的服务员女孩子说话时,每一个字都真真实实地从她口中飘了出来,有的是蓝色,有的是黄色,字符飘进空气里就不见了;而后半句话,是新鲜的粉红色:“……是500g三文鱼。”
虽然不知道三文鱼是什么鱼,但是太贵了吧。
“您和这位先生好像都想办入住呢,”女服务生站在一块蓝色公路路牌下笑了,一边嘴角不断歪下去,红红的,一直歪下去,连带着脸也逐渐走形了,但她见了,不知怎么却不害怕——“由于房间紧张,价格上涨……”
波西米亚转过头,目光落在了另一个客人身上。
那是一团混沌肮脏、没有形状也没有线条的东西,软软颤颤,好像立不住,随时都会消融于四周一样。
她觉得这位先生有点眼熟。
这个客人态度倒是很客气,即使是混沌的一团色彩,还是拉伸出去了一条手臂似的东西,抬了抬头上的黑色礼帽,朝她示意了一下。它说话的时候,从那团混沌里蓦然出现了两片红红的嘴唇,上下碰触张合时,牙齿隐约可见——似乎正是那个女服务生的嘴巴:“……你不需要住酒店,你家不就在这里吗?”
对哦。
说来也奇怪,它说到家的时候,波西米亚想到的却是那几只海豚的背影——高高大大,蓝灰色的身体,看起来光滑得连水都沾不上。
“请问您有6千克三文鱼,手术刀和林三酒吗?”
女服务生笑容可掬地对它问道——她果然没有嘴巴了,嘴巴跑到另一个客人身上去了——但是她就是在笑,波西米亚就是知道。
波西米亚是谁?
头脑昏昏胀胀的。好不舒服,就像是一直在原地转圈,转得头晕了似的。
“没有……我没有三文鱼,手术刀和林三酒……”那团混沌一边喃喃说道,一边转向了她:“那我就消解掉她的认知吧……这只猫我不要了。好久没有补充过进化者了,哪怕只是多了一个也好……”
“等等!”一个耳熟的、甜甜的声音急叫了一声,却令她想不起来声音的主人是谁。在波西米亚仍旧恍恍惚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时候,忽然只觉身上一疼——但她连究竟疼的是哪儿都不知道,这疼也迅速化作了酸酸苦苦的味道,从舌尖上散去了。
“怎么没有反应?”那个声音遥远地响起来,“快醒醒!”
可是她一直非常清醒,既不是在梦里,也没有昏迷过去。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左脚了,但右脚腕和它连接着的无数触须,她都依然能感知得清清楚楚。
“认知?是认知的问题吗……可我又不是脑神经学专家……啊!”
发话的人似乎受了惊,骤然叫了一声,随即消失了——这一个字在波西米亚眼前像烟花一样炸开,色彩绚丽地划过夜空。
“真讨厌,”
另一个声音嗡嗡地说。她每一个字都听得明白,也是她熟悉的语言,但是她却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都快碰上了,又缩进酒店里去了。”
那个声音靠近了她。
……这个“她”是谁?是谁在阐述?
“笛卡尔名句的反效果,看起来马上就要被激活了嘛。”它说的尽是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你是谁?你在想什么?”
在滚滚冒起黑烟的卡车后方不远处,波西米亚依然如同当初那样,怔怔地站在马路上,一句话也不说,瞳孔呆滞——因为连她的思维也被打散了,消弭了。
“‘我思故我在’……听说过吧?即使无法确认外部世界的真实性以及是否存在,但当‘我’作为主体思考的时候,可以确认至少‘我’是存在的。很遗憾,你即将要‘不在’了。一旦精神上不存在了以后,就连你的物质基础也会跟着消失呢,真奇妙……”
“每次看见你这样呆滞的脸,我都忍不住会多说几句。”马路地面渐渐地变形、弯曲,幻化成一团色彩肮脏的无形混沌,朝波西米亚的面孔慢慢伸了上去:“……欢迎,你马上要成为我的一部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