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足这几天有点烦恼。
其实“烦恼”这种情绪,已经有很久都没有从它干涸的心里生出来过了。自从十四岁那年,它从梅裴裴变成了一只无名无姓的堕落种以后,它的意识就仿佛永远浸没在一片深深海底之中了。无论何时,只要手上动作一停下来,它就会立刻陷入那片黑暗深海里,只有空茫茫的仇恨、迷茫和虚妄,像海浪般推动着它的意识。
它还残存着不少“生前”的记忆,甚至还记得一些人类会称之为“幸福时刻”的片段。尽管场景、时间之类的细节还清清楚楚,但当年她欢笑起来时的心情,与地莫一起找着食物时的喜悦,却早已遥远得陌生;如今当它偶尔回忆起过去时,就像是翻看一本别人家的旧相簿。
长足知道自己作为一只堕落种,从此以后心中剩下的只有黑暗面——愤怒、恨意、杀欲、不平与毁灭冲动……但它头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还会烦恼。
让它产生烦恼的源头,现在正穿着件黑色工字背心、若无其事地站在自己面前,双手还插在野战裤裤兜里;每次瞧见她脖子上的绷带,长足都想一爪将它撕烂、连同下面的皮肤一起。
“嗨,早上好,”林三酒毫无所觉地扬起下巴,照旧打了一声招呼:“老样子,来一份早餐。”
什么老样子!谁跟你老样子!
长足硬生生咽下去了一声嘶鸣,喘息又急促了起来,喷得口罩不断起伏。
林三酒眨了眨眼,催促道:“快点啊。天天照顾你生意,连个折都不打,动作还挺慢。你这种杀意也该收一收了,我不就是没让你去报仇吗?你这个样子真的不好看。”
“嘎嘣”一声,长足不慎将刀柄给捏断了。那一瞬间,它几乎要原地炸开——刀坏了老板不会高兴它又要受惩罚挨电击很痛很痛这个女人砍伤它的地方也很痛很痛暴躁想掀翻烤盘想一刀砍上去梅和这一切都是因为梅和要杀掉梅和——
它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住了,捏着刀片“唰唰”切好了一份奶糕。
长足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对手。
它还知道,最近几天这个女人在黑市里住下了,天天早上都会来买早餐;所以这一份奶糕也是长足早就准备好的。为了不让这份奶糕上的粉末沾染到别的食物,它还特地将它放在了角落里。
林三酒接过奶糕,眯着眼睛端详了它几秒。
“对了,你不会真的恨我吧?”她突然抬起头,想起来什么似的笑嘻嘻地问道:“我记得你只恨你妈和你那个青梅竹马……你妈我是不清楚,不过你恨地莫是因为你很嫉妒他,因为他还是个人类,对吧?你不觉得这对他来说很不公平吗?”
关你屁事!
长足喉咙里不由自主地滚过去一串低沉的咆哮,粗壮的青筋从它手上、额头上纷纷浮凸起来。
“好了,我能理解你这种自我厌恶的深层心理。别生气,起码你的手艺很好。”林三酒一边说,一边三两口将奶糕全吃完了,还吮了一下手指尖。
长足已经有十几年没有体验过狂喜了,然而这一刻,它心脏竟又久违地飞快跳了几下——竟然这么顺利!真是连它自己都没有意料到。
“你来黑市住下,就是为了每天过来激怒我吗?”它压下激动的心绪,勉强冷淡地问道。
每当这个女人一露面,它就会半强迫地想起上一次她是如何破坏了自己的复仇;想起曾经的青梅竹马如今依然是一个人类,自己却成了堕落种;想起自己的过去被透露给这个女人知道的时候,有多么屈辱……林三酒的脸就像是老板手中的电击器一样,永远能激发起它在无穷黑暗中的痛苦。
“当然不。”林三酒耸耸肩膀,“有几个朋友似乎一直在找我,我特地在这儿等他们找上来。”
祝他们好运吧,恐怕再过一会儿,他们就永远找不到你了。
长足压下了一声冷笑,低下头,不愿让对方看出自己的异样。
“我每天都来你这里,有没有人找你打听过我?”林三酒将胳膊肘拄在店窗边沿,模样几乎称得上是吊儿郎当了:“或者说,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人老在这儿转?”
“那就只有你了。”
“诶呀,他们真有耐心。”高个儿女人叹了一口气,面色如常,暂时还看不出奶糕的效果。“那好吧,我去以前认识的另一家店转转好了。”
偏偏这个时候要走?
长足手中刀片一顿,再抬起头的时候,林三酒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近了街道拐角了。它犹豫了半秒,将刀片一扔,关上面前窗户板,掉头从店面后方的小窄门里挤了出去。
靠着堕落种比人类更灵敏的嗅觉,它没费多少工夫就远远跟上了前方的林三酒。它与那个女人之间隔了起码有两条街,她绝对不会发觉自己正在被跟踪;但她身上残存的气味,却如同一条清晰的线头,直勾着堕落种往前走。
它下决心要实施复仇的对象,至今一个都还没死;它要跟上那个女人,体会一次得偿所愿的快感——如果它还能够体会到快感的话。
还要过多久,林三酒才会也变成一具尸体?长足不耐烦地甩着尖锐得如同刀片一样的臂骨,胸膛里如同有一把火在烧。那个奶糕早就应该见效了才对!
然而它跟着前方的高挑身影走过了半个布莱克市场,林三酒依然没有半点毒发的迹象,反而脚步轻盈,看上去比什么时候都健康。不知走了多久,她总算在一家黑乎乎的、洞似的门店前停下了脚,左右看了看,一闪身进了店。
长足远远地徘徊一会儿,见她过了好几分钟都没出来,这才慢慢靠近了这家店。门上一块写着“不择手段地生存!”的牌子,似乎已经歪了很久也没有人扶;隔着门玻璃,在一片隐隐约约的昏暗中,天花板上悬挂的尸体正在微微打着晃。
盯着那几具尸体模糊的黑影,它感觉到自己火热沉重的喘息,正吹鼓了口罩。长足找到一个隐蔽之处,藏在角落里的垃圾箱后,死死望着店门口。
它正在等待着店里传出惊呼、传来骚动,等着有人喊那一句“有个女人死了!”——在那样的情况下,它会重新感觉到久违的快乐吗?
长足强迫自己耐心地等了一会儿。那个女人很强,身体素质也远超一般进化者,奶糕到现在还没发作也许是正常的,但决不会一点效果都没有——毕竟它亲眼看着林三酒没有耍任何花招地将奶糕咽下了肚,吃得一点不剩。
但是怎么还没有声音呢?
长足不安地等了一会儿,终于听见店铺里隐隐传来了一阵人声。那声音尖尖高高的,听起来好像不是一个成年人,倒像是个小孩子;紧接着一声重重的“砰”,将它的心脏吓得缩了一缩,随即又疯狂跳跃起来。
来了!
然而出乎长足意料的是,在那一声之后,店里就陷入了一片死寂。它等了几秒,正犹豫要不要上去看一眼时,猛然只见一个小小黑影从店里激射而出,哗然撞碎了两扇大门,轰地在半空中扑满了玻璃碎片——而那圆黑影高高地冲进了天空里,在阳光下飘扬起了一片短发。
……短发?
长足一愣,忙仰头仔细看了一眼。
那黑影从半空中划过了一条弧线,咚地一声落在了远处的人群之中。街上的进化者们登时发出了一片低低的惊呼,蚂蚁般四散分开,露出了一片空地。空地上,林三酒血迹斑斑的人头正骨碌碌地打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