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那一段梦,在林三酒的记忆中既鲜明又朦胧,如同隔着水面望向一片摇摇晃晃的湖底之城。
有时在她半梦半醒时,大脑好像会听见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隐约音乐声;所以她一直不知道是自己记忆中出了差错,还是那一日在梦境剧本中时,街上黑色电喇叭中真的忽然响起了一阵阵轻微的沙沙响。
余渊抬起头,望了远处一眼。
“我想,”他露出了半个没有笑意的笑容,只有一侧嘴角勾了起来,拉长了面颊上的狼头。“我们有了个一边前进一边聊天的办法了。”
他似乎没有听见那淡淡的、如天际云丝一般的摩擦声。
林三酒侧耳听了听,发现那是琴弓与松香在相互摩擦的声音。钢琴声一点点从天空远处走来,与琴弦声逐渐呼应交融,冷静紧凑的节奏一下一下清脆地击打着空气——似乎是莫扎特,她忽然浮起了这个念头。
这首好像是莫扎特的曲子,正由低渐高地在花生镇上空回荡起来。
“看见街口那两排电网了吗,”余渊似乎犹未察觉空气中渐渐亮起的音乐声,“它们一定要保持通电状态,才能起到围困居民的作用。我们从那里下手……在有人经过它时开枪打电网,尽量叫它漏电失火,再趁乱放倒那些镇警。”
林三酒沉默地听完,架起了步枪,将枪口从枝叶空隙中伸了出去。
从叶片下,她与余渊一起望着其中两名黑蓝色的身影,慢慢地走向街口。
二人忽然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只有钢琴与大提琴交响在花生镇上的半空中,如同一阵阵激烈海涛击打着悬崖,在空气中挥洒出日光的金芒。
当那两名镇警终于走近了街口的电网时,二人连眼神也没有交换,手中步枪同时喷射出了子弹——伴随着钢琴琴键被“当”一声重重敲响了的脆音,电网上高高燃起了两道火光。
林三酒猛然吐出一口气,竟泛起了感激。
在这一刻,音乐骤然跌宕而磅礴起来,几乎震耳欲聋。伴随着镇警们的惊叫声,二人扭转枪口,“砰砰”的枪火伴随着激荡的音乐节拍,疯狂地倾吐在那两个镇警身上;他们连惨叫声也没能发完,身体被子弹击得朝后飞去,正好直直撞进闪烁着火光的电网中。
“轰”地一下,在大提琴音轻盈的缠绕之中,电网上燃烧起了一片高高的火墙。
远处的镇警们都反应了过来,有的匆匆跑向电网,有的朝二人藏身之处不断开枪;林三酒和余渊立刻伏低身子,将新的子弹送进了弹夹,任无数枪火在半空中划破怒涛般的音乐声。
“另一边电网,”林三酒轻声说,“我掩护你。”
步枪轰然在她耳边响起,与忽然铮铮而响的大提琴声一起,一下下地在电网上释放出了一阵又一阵耀眼的火光。
“自由,”
在一片呼号、枪弹、火焰、奔跑和磅礴的乐声中,余渊冷静得甚至叫人想起电子声的嗓音依然清楚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不是一种能力,而是一种状态。”
林三酒调转枪口,将步枪从他身边挪开去,对准了不远处两个正要躲在一块宣传牌的镇警。在忽然轻灵柔和起来的钢琴声衬托下,每一发枪响都仿佛带上了千钧之力;“砰砰”重重两声,那两人与宣传牌一起被撕碎了。
短短片刻之间,火光已经迅速蔓延开来,在两侧电网上跳跃闪动着,仿佛天地间无数跟随着音乐一同起舞的精灵。
“什么意思?”
“自由与一个人的选择范围大小是无关的。你缺乏选择的时候,你仍然可以是自由的;一个吊在悬崖上的人别无选择,但他仍然是自由的。自由,指的是一个不被他人意志所强制的状态。”
余渊声气平静,手中步枪却带着截然相反的狂热,朝远方不断倾泻出一阵阵子弹:“我解释清楚一些,或许会对你的剧情线有帮助。当你是自由的时候,意味着你不会被另一人——或者另一些人——的专断意志所强迫,做出或者不做出某个行动。能不能按照你自己的意图、形成自己的行动,这才是个人自由。那个镇民说的,并不是个人自由。”
“那是什么?”林三酒皱起眉头。
“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有跳下悬崖而不死的自由吗?”余渊一笑,“没有,进化者也没有。因为那是一种’无所不能’的力量自由,而不是个人自由。如果说因为你跳下悬崖就会死,所以你是不自由的,那无疑是混淆了力量自由与个人自由的区别。”
他说完了这一句,忽然话锋一转,低声提醒她道:“从其他几个方向赶过来人了。”
林三酒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抬眼扫了一下远处那条被两道火墙包围在中间的街道。再一转头,从这个丁字路口的两侧尽头,此时正接二连三地跑来了隐隐约约的黑蓝色人影。
“打硬仗的时候来了,”她轻轻一笑,“咱们边走边聊吧。”
二人对视一眼,几乎在同一时间从灌木丛后跃了出去,朝镇政厅的方向疯狂奔跑而去。接下来的这一段短短的路,没有计谋、花巧存身的余地,他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速度与身手。
以及奔跑中发射出的子弹。
他们必须在增援的镇警赶上来合围之前,冲上镇政厅前的马路,将剩下最后两组人也干掉;只有进了镇政厅,他们才能获得暂时的安全。
在行云流水、激烈跌宕的音乐里,火势在短短一眨眼间就已经蔓延了开来,将街道两旁淹没成了一片火海。天空被灼热的楼房烫得发红,空气扭曲了,将一切景物都吞吐得歪歪扭扭、摇摇晃晃。
钢琴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响应着林三酒的步伐;怒潮一般的音乐在火焰上空盘旋回荡。最后那几名镇警终于从慌乱中回过神来,有人呼喝了一声“找掩体!”,众人纷纷转身散开,各自扑向路边勉强能遮住一个人的地方。
林三酒在奔跑中抬起枪口,不等她扣动扳机,一声枪响与一下钢琴键音同时响彻天际,将那一个来不及躲的镇警给击倒在了地上。
“你看,他们可以说是是我们通往镇政厅的外部阻碍。”余渊的声音听起来竟有几分享受了,似乎突然心绪飞扬了起来似的:“我们遇见了阻碍,但我们此刻仍是自由的。没有来自他人的约束与强迫,使我们不能这样一路杀进去……自由,是我们按照我们的想法,去实现了自己的意志。”
他们既像是被身后猎人追逐的羚羊,又像是两头扑入鹿群的猎豹——原本守卫镇政厅的镇警们,被他们打了一个猝不及防,在眨眼间就跑的跑、死的死、躲的躲,被一片不断蔓延的火海、升腾的黑烟给吞没了影子。
“悬崖与法律,都是一个人所身处的环境中的限制条件。所谓‘自由行动’,是指一个人依据自己的知识而选择某种手段、追求某个目标;这些环境中的条件,只是一个人做出判断的基本依据。但有一点——”
他话没有说完,二人已经迅速冲上了镇政厅大门口的台阶——身后丁字路口上终于赶来了增援的镇警们,只是这个时候,火场早已经熊熊地烈了起来,阻隔了他们的去路。林三酒收回目光,和余渊眼睛一撞,见彼此都是一脸汗灰的狼狈相,都不由泛起了一个笑。
他们关上大门,在镇政厅中一声不发地打量了一圈。
奥夜镇长没有出现。镇政厅中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厅外激昂宏大的音乐声,忽然渐渐清灵细腻起来,仿佛无数在云层中穿梭的飞雀。
“有一点是什么?”林三酒轻轻迈开步子,用气声问道。枪在她手中被攥得紧紧的——在面对奥夜镇长时,它可能没有什么作用;所以他们唯一的机会,就是要趁其不备的时候偷袭。
“做出判断的基本依据,不能依照某一个人或者某一小撮人的意志来构建。比方说,一个花生镇民清楚自己不吃饭、不散步会被判刑,但由于这只是按照奥夜镇长一个人的意志所制定的法律,而并非是包括他本人在内的公共意志所指定的社会秩序,所以他还是不自由的。”
余渊冷下了声音,低低地说。他们的脚步声与说话声,窸窸窣窣地飘散在大厅中,慢慢浸没在了音乐中。
“所谓强制,是指他人拿你当成工具,通过逼你做或者不做什么事,来实现他自己的目标。”他说到这儿,冲她一笑:“花生镇人认为自己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那是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了能下判断的‘内在自由’——你可以把它理解成自由意志。所以我想,你接下来只管考虑剧情线,而不必考虑他们怎么说。”
听完这一席话,林三酒略微有点儿明白了。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那条螺旋而上的楼梯;上一次她正是从这条楼梯上冲上去,遇见了奥夜镇长和余渊的——此时二楼似乎也只是一片静悄悄。
“那么咱们就问问,他把这一镇人都当成工具是想实现什么目标好了。”
“他只是黑山的代言人,应该问问黑山的目的。”在二人谨慎地往二楼走去时,余渊低声笑道:“隔了好些年,突然又说起了这些以前只在学校里用过的理论,让我都有点儿想家了。”
林三酒轻轻地报以一笑,感觉自己手心略微有点儿泛湿。“接下来这一场仗,可比刚才还不好打了。”
一个未出口的问题,此时正沉沉地压在二人心头上。
奥夜镇长想必早就注意到了外头的混乱,那么他发现他们已经进了镇政厅吗?
钢琴声渐渐消失在了空气里,林三酒缓步走上台阶,走廊里霎时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