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酒希望时间永远停住,再也别往前走了。
此时此刻,朋友们仍活着,地下农场还瘫痪着,她尚不必戳破自己的虚伪。
如果在女娲的问题与她的回答之间,拉开一条长长的、覆盖她生命的时间横沟,她就有了藏身之处,可以躲起来闭上眼睛,直到选择题消失了。
然而她知道,此处没有幻想余地。
咫尺之遥外,女娲的面孔正悬于一片荒芜死寂中,仍在等待答案,仿佛人在生命尽头看见的最后一轮冷漠白月。
林三酒简直有几分想笑。
……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在这道选择题面前,回答“普通人”呢?
女娲真明白,她要林三酒丢弃的是什么东西吗?要是她忽然改口要自己一命,林三酒大概都会长长松一口气;但是如今可能会成为代价的,是她的朋友啊。
不,不是朋友,“朋友”二字实在太轻飘飘了。
季山青不是朋友;她从昏睡中茫茫然醒来那一刻,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自己是谁的恐惧里,季山青是那一道将她与“林三酒”重新联系起来的绳索。
波西米亚也不是;林三酒想把午后的太阳、夜半的星光、夏天湖边的蝉鸣,都给她,让她在哪怕自己消失之后,眼睛里也永远闪烁光。
她和余渊、清久留共同走过的路,早就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了,她的记忆、她的生命像缠绕的藤蔓一样,唯有在他们的存在之上,才能继续绿得生机勃勃。
他们的意义,是语言说不尽的。
当然,也有“朋友”二字足够描述的人,有相处时间甚短,还没有长进她血肉里的人——然而每一个人都是一起拼过命、历过险,好不容易才来到船上的,林三酒怎么可能张口,以他们讨价还价?
“有什么好犹豫的吗?”
女娲近乎温柔安慰一样的声音,每个字都叫人打颤。“一边的人,比你生命还重要……另一边,只是一个概念,一个面目模糊的群体,一群你此前此后都打不了多少交道的数字。”
女娲的形容,一点都没错。
进入末日世界以来,她才认识了多少个普通人?她不像八头德,亲人就是繁甲城中的普通人,对她而言,“普通人”只是数字,只是群体,没有面孔。
如果说,从今天算起的十年后,在一个她没去过的陌生世界里,有一群人死了——这跟今时今日的普通人,差别也不大吧?都是与她没有干系的人。
很好选,不是吗?
林三酒张开口,“我选朋友”几个字在口腔中反复游移,艰难成了形,却粘在舌头上,说不出去。
放弃“普通人”好像很简单,放弃凤欢颜却很难。
凤欢颜不在地下农场里了,林三酒知道,不过当初凤欢颜的愿望多简单啊,她只是想回家。
想回家的人,不分是进化者还是普通人,在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吧。
他们的面目或许模糊,他们的愿望却如此鲜明有力,在林三酒离开亲友、离开家的每时每刻,都在与它共鸣。
她想起了地下农场里的丙五三八。那个臃肿虚浮的年轻女人,不管环境怎样逼迫她、诱导她,她始终死死抱着友谊的遗物——流星给她的一床被子——不肯向任何一个求配对的男人点一点头。
“你说得对,”
林三酒冷不丁地说,声音让自己也吃了一惊。
“普通人对我来说,只是一群面目模糊的人……我虽然也结识了几个普通人,我愿意帮助她们,我愿意她们好,但是从感情来说,远远不能与我的亲友相比,谈不上重要或深厚。”
女娲仍旧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像雕塑,像星球,唯独不像人。
“但是,你并不是让我从重要的人与不重要的人之间进行选择,对吧?”
女娲一言不发。
“你是要让我在‘重要的感情’,和……”她停下来,找了一会儿词。“和‘正义’、‘对错’、‘原则’之间做选择。”
女娲的嘴角慢慢深了,被面颊一点点提起,停在一个似人非人的笑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