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节

他们下车的地址,非常荒凉。

距离福利院也并不远,大概也就十来分钟的车程,但福利院本来就在郊区,周边也自然没什么好景色,这儿只有一片塑料大棚。

十一好像真的觉得会被她卖掉似的,一下警觉:“你带我来这里?”

这里有什么好来的……?

她没支声,双手撑着田间的泥土,一下子翻身进去。

那日是梅雨后的初夏,田埂里弥漫着一层浓郁的雾气,她矮小的背影转进水汽中就像山水画一样被匀淡了,衬得那撮乌黑的一跳一跳的马尾,还有后脖子上的色素痣过分鲜明。

他盯着那颗痣犹豫着,最终也跟着翻进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过长长的,泥泞的田埂路,来到尽头的树林。

沿着狭窄的蹊径,他们钻进树木的世界。

一抬头,就是盖住视线的绿叶。微凉的风吹过,满枝的树叶哗哗摇晃,一滴露水被晃下来,滴到他的后背。

他激灵地挺起胸膛,感受着那颗露水在转瞬间被风干。

“春天的时候,老师带我们来这边野餐。那个时候你还没来。”她慢慢停在一颗沉默的大树前,因为它的宽阔,即便风来了也摇晃不起多少声响,故显得很沉默。

与它相比,她就显得话很多。

大概是因为,平时几乎没有人可以说话,积攒了很多很多。十一很羡慕这种能力,不像他,积攒着积攒着,发现人其实可以不必对话。

她还在喋喋不休:“但是这里,他们都不知道,是我自己找到的。你是第一个过来的人。”

她的语气翘着小尾巴,仿佛很多人争相想来,唯独他被选中,这是他的荣幸。

其实事实上,根本是没人搭理她,她才找到的角落——在人生的第一场春游,其余的孩子们吃完小面包在一边放风筝,她撕了一小块喂给蚂蚁,顺着蚂蚁的踪迹一路走进这片树林。

当时她新奇地四处张望,发现了奇怪的东西。

起初,她以为只是一块垂落的树皮。但是当她想助它一臂之力把它抠下来时,它居然轻微地鼓动了一下,似乎在对着她抗议。

这怎么还会动呢?!

她以为树皮成精了,吓得一晚上没睡好。

隔天她憋不住去问宋老师,她哭笑不得地告诉了她真相。

“其实,那是一只蝶蛹。”她气定神闲地转述宋老师的话,“你知道蝶蛹吗?就是蝴蝶还没长大时候的样子。”她顺着记忆里的位置张望,“让你也长长见识,就是不知道还在不在。”

找了好半天,她的眼睛终于亮起来,指着一颗伪装在树上的琥珀色滴胶,当然比起滴胶更厚重。

“就是这个!”

她抓着十一的手指,想要带着他去触碰外壳。

他如临大敌,平常总是缺乏表情的脸肉眼可见地僵硬。但似乎又不想让她觉得自己胆小,硬着头皮摸了一下。

意料之外的,并不可怕,很柔软、脆弱的触感。

指尖和它相碰时感受到的搏动,让他感觉自己在摸一颗鲜活的心脏。

她看见他意外的表情,很得意地说:“你不知道吧,蝶蛹就是这个样子的,在没有变成漂亮的蝴蝶之前,丑兮兮的,只能把自己不起眼地藏在这里。你说,它是不是很像我们?”

她的小脑袋认真地仰起,一动不动地盯着似乎又变大一点的蝶蛹,眼神灼热。

“我没见过蝶蛹,但我知道这个。”十一将手插进口袋,藏进的手指还在回味刚才的触感,“不是每个蝶蛹都能变成蝴蝶。没有好的环境,没有足够的力气,毛毛虫就会死在变成蝴蝶的时候。”

她听得一愣一愣:“你居然知道的比宋老师还多哦……”

他抿了抿唇:“我们是很像它,被困在蛹里,不知道哪一天能突然变成蝴蝶。也许,根本等不到那一天,就从树上掉下来了。”

“就算掉下来也没关系啊。”她被说得努起嘴,不甘心地想了想,语气坚定,如流水一般冲向阻挡的阀口,“只要摔不死,半死不活的蝴蝶也是蝴蝶。还是能有一天从地上飞起来的。”

十一的视线从树上移到她的脸上,不知该如何评价她。

最后,他闷闷地说:“你会变成蝴蝶的。”

她咧开嘴一笑:“我们都会的。到时候,我们就把蝴蝶当名字怎么样?属于我们的名字,不是一,也不是十一。”她兴致勃勃地比划,“蝶字归我吧,蝴字给你!这样别人一听,就知道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可是蝴字好难听。”

“但你男生叫蝶你不娘哦?”

“那还是给你吧……”

“说起来,十一,在这个序号前,你其实有过自己的名字吧?”

她特别好奇地追问,十一是有过家庭的,不像她,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名字。

但他却似乎很排斥这个问题。

然而,在她坚持不懈地期待目光中,他还是别扭地说了出来。

“楼洛宁。”十一缓慢地低下头,咬着牙,“但我永远不会再叫回这个名字。”

“其实这个名字还蛮好听的。”她小心翼翼道,“不过还是我给你取的新名字好听。和我的也很搭。”

最后,小一真的变成了姜蝶,恪守了她的诺言。

他们又躺回窄小的单人床上,姜蝶窝在蒋阎怀中风轻云淡地回忆:“但那个人,最后的名字肯定不是蝴。他不会用这个字的。”

蒋阎静静听着,边把玩着她的手指,问:“为什么?”

第37章 偏爱

然而,姜蝶没有回答,只是从他的怀里直起身,把同学录抽走。

“不扯闲篇了,你不是早上还有课吗?”她把同学录随手塞到一边的角落,“这就是个废本子啦,拿去给警察叔叔让他照着上面的号码扫黄打非说不定还有点贡献。”

面对她的自嘲,蒋阎给出的反应是:“那不如把它给我?”

姜蝶顿住动作:“你拿它干嘛?”

他摊开手掌,示意她把同学录拿过来。

姜蝶被吊起胃口,好奇地递到他面前,眼看着他把伪造的那面一把撕下来。

接着,他在崭新的,又带着明显陈旧年代感的页面上,一笔一画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蒋阎。

“大学同学,也是同学,不是吗?”蒋阎合上本子,“我这个人比较小心眼,不喜欢自己和别人排在一起。所以这个同学录只有我一人正好。”

姜蝶反应了一会儿,无法自抑地打了一个嗝,喉头冒上一种柠檬气泡般的酸涩。

她迅速背过身去,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那就给你这个小心眼保管好了。”

*

姜雪梅可以出院的那一天,也是学院的设计大赛公布结果的日子。

关于出院这件事,姜蝶特地和蒋阎谎报了一个推后的日期,她不想再麻烦他。

不能因为对方变成更了亲近的人就觉得可以放肆索取,恰巧相反,她更加注意拿捏尺度,不希望他因为自己而拖累生活。

不光是对蒋阎,对姜雪梅也是一样的。姜蝶不希望她因为成为自己的母亲,反而比起一个人活得更加辛苦。

任何一种亲密关系对姜蝶来说,都像是刮开彩票获得的奖励。

她不会觉得那是本该属于她的财富,所以她会将他们小心地存放在心脏的储蓄罐里,不舍得用,但也因此内心丰盈。

车子把她们送到了鸳鸯楼前的窄巷,姜蝶搀扶着姜雪梅穿过巷子,小心翼翼地上了楼梯。纵然她此时双手已经迫切地想伸向口袋去刷手机。

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学校的官网此时已经公布了设计大赛的金银铜奖名单。

然而,手机的微信没有任何提示,似乎已经隐隐昭示了些什么。

没有人来私聊恭喜她,这不会是一个冠军的待遇。

终于进门,姜蝶的双手恢复自由后,她已经有点害怕去看结果。

将姜雪梅送回房,姜蝶坐在没有开灯的昏暗客厅,深吸一口气,先打开了微信。

被静音的院系大群显示有几百条的消息提示,她不敢点进去看,转而看了眼朋友圈。

饶以蓝的动态在最新一条。

她截了官网的图,配文:一如既往。

姜蝶手脚冰凉。

图中,饶以蓝的名字挂在金奖。而银奖旁边的名字,不是姜蝶。甚至,连铜奖都不是她。

这怎么可能呢?

姜蝶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论平时的专业成绩,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怎么着也不至于连这次的前三都入围不了。

更何况,她认为这次的比赛,自己是超水平发挥。

她对“风眼”倾注了前所未有的感情,整整一学期的打磨,不至于输得如此一败涂地。

尤其是当她点开官网,看见三位获奖者的拍摄作品之后。她完全笃定,最该有资格拿金奖的人是自己。

姜蝶在昏暗的老房子里坐了一会儿,连包都忘记拿,一言不发地冲出家门。

这是开学以来最莽的一次,姜蝶直接堵到院主任的办公室门口。

就连知道奖学金的资格被抢占的那次,她也是一忍再忍,对着自己的绩点和分数确认了无数遍,才谨慎地发微信询问老师。

结果对方回道,期末考试不光看最终考试成绩,平常的表现分也占到百分之四十。

她更加郁闷,表示自己没有一次旷课,也没有迟到早退。相反是饶以蓝有好几次旷课。

班主任说,平常的表现分不光看点名情况,还有课外实践。

然而,课外实践有具体的衡量标准吗?没有。它的别名又叫,后门实践。

姜蝶自小就明白世界没有公平可言,比起奖学金,她权衡的是和老师的关系。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地忍耐下去。

但这次,她不想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妥协。那是她的心头血,被人挖出来泼掉前,至少她要死得瞑目。

姜蝶气势汹汹地敲开办公的门,来开门的人却是姜蝶现在最眼见心烦的人。

饶以蓝站在门后,面无表情,却又紧绷着一种,不想轻易泄漏的快感。

她轻微勾起嘴角,看向姜蝶说:“没看见主任室关着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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