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温寒小姐真不打算进去?”付明隐晦笑笑,“我很有可能会喝醉,明早才出来。你不介意等一整夜?”

“付明先生真会开玩笑,祝你们叙旧愉快,不用担心我,只要天一亮我自己也能走回去,你可以一觉睡到明天傍晚。”

付明笑了:“那我也祝你和孔雀相处得愉快。”

他转身,背对着温寒挥挥手,真走了。

当身边唯一的人消失后,温寒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这种简陋的地方真有些阴森恐怖。

两米高的灰色砖墙,拦不住任何盗贼吧?

如果真有不明的人来……她大声喊,那房间里两个喝酒的男人会听到吗?温寒想到这里,越发懊恼。

程牧云身边的人真得都和他一样不可理喻,全都在做不符合常理的事。刚才她明明认为付明会好心,顺路送自己回住得地方,毕竟他是程牧云的朋友。可显然对方只是把自己骗到这里,让她更加尴尬——

栏杆里,只有一只孔雀走来走去。

她自觉向着围栏走近一些,这是唯一在户外醒着的动物了吧?远处那些奶牛显然都睡着了,一动不动,紧挨着彼此取暖。

温寒搓搓自己的手臂,余光里有人的影子。

是程牧云。

“你找我?”他声音倦懒。

“不是,”温寒继续盯着孔雀,“我被你朋友骗过来。天很黑,又不认识回去的路,只能在这里等天亮。”可那孔雀却很不给面子,翘着尾巴几步就跑入了夜幕里。

他走近。

她避开,他又靠近。

温寒本来就被付明骗到这里,又冷又气,再被他这么逼迫着,更是憋闷,索性转过身:“你觉得这么做很有趣吗?”

抬头的一瞬,她才看到他脸上的新伤口,愣住。

程牧云眯起眼睛:“怎么?表情怎么像看到了一只受伤野猫?”这是他第一次露出这种不耐烦的表情。

是的,很不耐烦。

温寒因为他这种态度,也被激怒,转身就走,也不管是不是要等到天亮,也不管会走到哪里去。可她还没走出十步,就被身后人抓住胳膊,一把夹起来,也不管她的挣扎,就将她丢到最近的草堆里。

她骤然陷入。

“你骨子里的恐惧呢?”他声音低沉而挑逗,“在森林里像个小野人,等我给你带来食物的可怜呢?”

“放开我!”她被无数杂草的尖端扎得生疼。

程牧云把她的手臂向后扭去,用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压住她所有能活动的关节。在他面前,她何止手无缚鸡之力,随便他一个用力就能被捏碎手腕,甚至全身上下所有的骨头。

最可恨得是,他还捂住了她的口鼻。

温寒的眼睛在夜色下透着幽深的蓝色,瞪着他。口鼻没有了呼吸的能力,越来越缺氧……

“人真是很可怕的动物,”他的声音忽然变轻,好像刚才的情绪都是假的,“稍有不满意,就会满心愤怒怨恨,忘记曾经真实得到的东西。亲爱的,你迁怒于我的那一刻,能不能分神想想,是谁在加德满都为你画了一整夜的莲花,在营地给你擦身,谁死里逃生还不忘让你做个完整的女人?当然,我心甘情愿,不该有怨言。”

她痛苦地眯起眼,胸口开始因为缺氧而发闷,身体下的草堆倒没有那么重要了。幸好程牧云及时松开按住她口鼻的手。

她拼命呼吸着,迫不及待地补充氧气。

“或者,是我高估了你。你有冷静的自我保护能力,每次危险都能判断出是不是该相信我。可同时,也保留着女人不理智的小情绪?”

他不再说话。

看着她。

这寂静的夜里,她听到得只有自己喘息的声音,慢慢地平息。

如果不是感觉到他对自己的特别,怎么可能肆无忌惮地相信一个绑架自己的人?就是深信他喜欢自己,才会有期待,才会,在任何时候都觉得他不会伤害自己。

配合他,住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相信他,料定三个月后就会安全。

甚至开始融入他的生活环境,忘记经历过的受伤和逃命,把这当作一段“旅行”。多荒唐。

“你现在在做什么,以后要做什么,都不能告诉我,”她终于开口,声音轻而低,“那你的过去?已经发生的那些,我想知道。”

“过去?”程牧云察觉她不再挣扎了,将身子像一旁偏了偏,给她活动的余地,他似乎很意外她问出这个问题,“你想知道什么?”

这个男人有太多面,她甚至无从下手去了解。想知道什么?

“你为什么出家?”

“为什么,”他看着她的侧脸,月色下她的目光犹豫而探究,睫毛微微抖动着,他的手指从她的睫毛滑下来,一路走向她的锁骨。

是错觉?

她感觉他像变了一个人。

竟然会让她觉得问出这个问题很艰难。

那是一段漫长的过去。

无数经文,晨钟暮鼓,青灯古佛。

温寒第一次见到的他是在藏区,但他并不信什么藏传佛教,只是在那里做准备,要进入尼泊尔。他过去十年在一个僻静之地,不热闹,为他剃度的老和尚很老了,却不肯做他师父,给了他一个法号,让他做师弟。真怕回去就只剩了被供奉收藏的舍利子。

起初到那里,他中文也不好,和老和尚两个人,你教我中文,我教你俄语,倒也不无聊。

半年前离开,老和尚告诉他,放不下心中的仇恨,只会造更多的业障,深陷其中。

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这世间,既有低眉的菩萨,就一定会有怒目的金刚。

这是他给老和尚的回答。

……

“让亡灵能去往生净土。”他在漫长沉静后,给了答案。

“为了谁?”

这是十年来,初次有人敢当面问他这个问题。哪怕现在这庄园里的四个人,还有那些等待着这场惩戒的过去的老人,还是隐约知道十年前那件事的新人,怎么会有人敢开口问?

“为了很多人。”

并不是为了一个女人。

这已经是她想问到的结果,可是他给的答案,竟让人感觉更差。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上一个人的感觉,前一刻还恨得不行,后一刻光是想象他身边曾离世那么多人,那么多重要的值得他出家为之超度的人,就会从心里为他难过。

“怎么不问了?”程牧云忽而反问。

温寒想了想,轻声说:“我拿到想要的答案了。”

他奇怪,她想要的答案是什么?过去那些和她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不过,保持好奇心,不打破,不追问是他一贯的原则:“我以为你会更好奇,我为什么会还俗。”

“为什么?”她立刻问。

“为了和你厮混,为了试试破色戒究竟是什么样的业障。”程牧云笑了声,额头压在她额头上,那里有着生命的温度,很美好。

他不知道已经多少次额头抵上冰冷的身体,远超过孟良川拿到的那份资料上的数字。

☆、第二十九章 菩萨低眉意(3)

腰后,有东西在拱动,但显然不是他的手。她一瞬间头皮发麻:“什么……在动?”他松开她,摸了摸四周。

“老鼠。”程牧云平静地告诉她。

她脸色变了。

“害怕?”他继续平静地问。

她紧咬着牙,努力克服浑身的冷战,不能让他看轻,老鼠算什么。可这次,不止是一个地方在动……是很多,跑来跑去,蹿来蹿去。她猛推他,惊慌失措从草丛里滚了出去,狼狈地尖叫着,跑开五六步仍浑身打冷战。太恶心了……

程牧云站直身子。

显然她已经忘记自己在原始森林里,攥在草丛里亲眼看着无数不知名的生物爬过,都能麻木地当作什么都没有。现在,当回到文明社会,所有归零。

“这里有个庙用来供奉老鼠,”他欣赏她仍难以消除恐惧的表情,“有上万只,老鼠对他们就是神一样的存在,每天都有信徒去朝拜,还要和这些老鼠同吃同住。所以这附近鼠患严重。”

他转身走向二层砖楼。意思很明显,不想在这里被老鼠咬掉脚趾头什么的,就赶紧跟上去。

温寒轻呼出口气,跟上他的脚步。砖楼里没有什么灯光,好像不通电?这让她想起在尼泊尔的日子,那个贫穷的很多地方每日供电只有几个小时的国度,好像已经上辈子才到过的圣地了。

“不要看两边没有门的房间,”他的黑影在两步之前,低声用俄语提醒她,“这里是庄园主供养苦行僧的地方。”

“苦行僧?”温寒立刻想起自己一个月前在印度碰到过苦行僧的luo体游|行,特别,让人难以直接去看。他们睡钢板床,以折磨自己的**为修行法门,甚至还有长刀穿过男人□□的苦行僧,光着身子从围观的人群面前走过。

她在走廊里,想到这些就觉得整栋房子都变得阴森。

等到了走廊尽头的楼梯口,温寒轻声问:“为什么你要住在这里?不和我们住在一起?”她和他的几个朋友都被安排的地方,环境都很好。她也听仆人说过,这个庄园主人是这个邦数一数二的有钱人。

“我是出家人,不会住在太舒适的地方。”他说。

好吧。

温寒想,起码她见过他徒手劈开凶狠的藏獒。

这个男人早已破过杀戒,也破过……色戒。

二楼是个开阔的平台,根本没有走廊,如果摆上现代的健身设备,你可以把它当做一个整层的健身房。然而,这里除了角落里的一张木床,还有长桌,几个椅子,什么多余的东西也没有。

他们上去的时候,付明正咬着白色的绷带,扎好自己的手臂。他手边,又把匕首倒插在长木桌上。

程牧云拉过一把横在桌旁的椅子,坐下:“你去床上坐着。”他这句话是对温寒说的。

温寒依言过去,谨慎坐下,她嗅出,这个空间里很危险。

好像这两个人不是兄弟,而是——敌人。

桌上有蜡烛,她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到付明白衬衫上有血迹,难道……程牧云脸上那道伤口是刚才付明弄的?

付明从腰后拿出一个扁平的玻璃酒瓶:“喝吗?”

程牧云摇头:“不想破戒。”

“大和尚,”付明透过晃动的烛火,盯着黑暗中程牧云的脸部轮廓,“这四个人里,我们算是认识得最早?”

“不错。”

“就连这个庄园的大儿子,都是当初咱俩一起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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