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秀宫中, 庄贵妃听了叶女史回禀,放下手中书卷,笑道:“你说的这话是真的?皇上真看都没看周氏就从她面前走过去了?”
“这可是好大没脸, 也不知道她回去得哭得什么样儿呢。”
叶女史回道:“娘娘, 千真万确是真的, 紫宸殿外头那么些人全都看见了,当时慧贵妃娘娘就差点儿没站住,还是她身边人扶着才能走,不然连路都走不动了。”
庄贵妃面上笑意更深了些, 点头道:“你下去罢。”
叶女史退下去之前犹豫了一下,问道:“娘娘晚膳有没有什么想用的?微臣好让他们赶着预备上。”
庄贵妃的表情立时就冷了下来, 淡淡道:“有什么就命他们随意上些, 吃分例里的东西就罢了, 没得费事。”
叶女史还想再劝两句, 庄贵妃却道:“下去罢, 不必再说了。
她便不敢再多言,垂首退了出去, 转身进了范侍中屋子里。
范侍中看叶女史的样儿,不用她多说便知是何事, 一面伸手拉她坐, 一面问道:“娘娘还是没有想吃的东西?”
叶女史歪身坐在范侍中身边,叹气道:“我想略劝劝,娘娘一句话也没让我说。”
“这才两三个月的功夫,我看娘娘茶饭不思,人都瘦了几圈儿。要说明明是慧贵妃没带好三皇子, 为甚个还要连累咱们娘娘和二殿下都不能相见?”
范侍中微微沉了脸, 说她道:“什么浑话都说, 皇子们的事圣上自有决断,也是咱们能编派的?”
叶女史赶紧认错道:“是我一时不甚,想着在嬷嬷这里,就松懈了,请嬷嬷饶了我这遭罢。”
范侍中看她虽低头认错,面上却还有一二分不平之意,教她道:“你也三十来岁的人了,往后等我走了,就是你在娘娘身边,还不学得稳重些?”
“咱们二殿下挪到墨阳宫去住,沐休才得回来,是圣上觉得皇子们大了,再养在母亲身边不妥当,所以才命二皇子三皇子都挪宫居住,兄弟们住在一处,也好相互照应。”
“就算往后皇后娘娘的四皇子五皇子长到九岁,也是要挪宫的。这都是圣上爱子之心,你可曾听过娘娘抱怨了一句半句?”
叶女史点头应是,心道还不都是因着慧贵妃没教养好三皇子殿下,去年年前就让三皇子装病争宠没讨着好儿,还不收敛些。
而今年过年时三皇子竟似乎还有和太子殿下争风之意,惹得圣上大怒,为了隔开慧贵妃娘娘和三皇子殿下,所以才叫皇子们挪宫。
嬷嬷说的那些,不过是为了给慧贵妃娘娘留些面子罢了,而她们毓秀宫纯粹是被昭阳宫拖累,害得娘娘没有二殿下陪在身边,连饭都懒怠吃了。
范侍中在这宫里几十年,还看不穿叶女史这点小心思?
不过她也没再多说,私底下怎么想都没事儿,只要不外头露出来就行。
就是她心里,也未尝不觉得慧贵妃糊涂透顶。
本来慧贵妃娘娘和皇上也算年少相伴,出身也不低,养育了一子一女,贵妃名位加身,已荣宠极盛。
且皇后娘娘并不是刻薄人,只要慧贵妃娘娘安安分分不作妖,等太子殿下登基后,她一个平安富贵终老的结果是少不了的。
谁知道偏是人心不足,非弄出这许多事来。
去年年前慧贵妃使三皇子装病争宠,就害得上皇卒中,皇后娘娘替圣上挨了一下,也躺了一两个月。
出了这事,圣上足足有半年多没再见过慧贵妃,还是皇后娘娘有了身孕,劝解圣上多想想三皇子,皇上才又偶然往慧贵妃的昭阳宫里走一趟。
但圣上往昭阳宫过去,最多就是用膳,再也没有留宿过。
也不知慧贵妃是不是急着固宠还是怎地,竟联系娘家人弹劾贤妃娘家种种不肖之状,贤妃娘家固然倒了大半,可慧贵妃也彻底和贤妃娘娘结上仇了。
宁荣二府出事后,贤妃娘娘并未急着给家里人求情,而是给圣上和皇后娘娘呈上认罪表,主动锁宫待罪,等待圣裁。
圣上和皇后娘娘看过贤妃娘娘之认罪表,深感贤妃娘娘贤淑大义,堪为后宫贤妃,再加上宁荣两府并不是什么杀头大罪,圣上也并未迁怒于贤妃娘娘,等事一过,便命开华阳宫大门,一切照旧。
皇后娘娘身怀有孕,还特把贤妃召入长乐宫抚慰,见贤妃消瘦不少,当场命太医诊了脉,赐下一堆补品给贤妃补身。
宁国公府虽削爵,可贤妃真正娘家荣国公府还承着爵位,贤妃娘娘经此事后,皇恩还又更盛了些许,皇后娘娘也更加垂怜。
虽和慧贵妃娘娘结下这么一个大仇,又得了恩宠,贤妃娘娘日常见了慧贵妃却仍是恭恭敬敬守着本分,一句话也不多说,这份气度倒真是让人钦佩。
况且贤妃娘娘毕竟入宫五六年都无子,慧贵妃娘娘却有一位长成的大公主和一位三皇子,从此安安分分不生事,还是少不了她的好日子,按说慧贵妃娘娘也没什么怕的。
谁知慧贵妃娘娘过年时非又要作了那么一场,不但把皇上的恩情作没,要隔开她和三皇子母子,还得罪了她们毓秀宫,连皇后娘娘太后娘娘都不待见她了。
范侍中想过一回慧贵妃娘娘做下的糊涂事,微微摇头,再想到她们庄贵妃娘娘,又有些心疼,便起身和叶女史道:“娘娘一日日的没胃口也不是个事儿,咱们好歹也再去劝两句,能让娘娘多吃下一口也是好的。”
叶女史赶忙起身应是,扶着范侍中往庄贵妃主殿过去。
华阳宫的消息比毓秀宫慢些,贾元春是用过晚膳才知道紫宸殿前发生的事。
贾元春升了贤妃,抱琴也从华阳宫正七品少史升为正六品长史,掌着华阳宫阖宫事。
她本姓杜,宫中人便称她一声杜长史,出了华阳宫在外也十分风光。
但贾元春时时警醒自身谦逊贤德,也十分约束宫人不许在外张扬。
抱琴是从小跟着贾元春长大,主仆之间十分亲密,一向和贾元春心意相通,是以就算现下成了六品长史,也不骄不躁不自得,仍是勤勉做好分内之事,还日常带着人贴身服侍贾元春。
皇上不来,天气也渐暖了,京城已入了初夏,贾元春独个在宫里用晚膳,便没大装扮。
她一头乌黑的秀发只松松挽了个慵妆髻,头上斜簪一根金簪,身上穿一件凤仙粉色小衣,下头系一条荷花色罗裙,肩上淡藕色披帛,看上去不像一位高位妃嫔娘娘,却像是未出阁的少女了。
贾元春为了维持身材纤纤,晚膳一向不多用,只随意捡了几口米,吃了几口爱吃的菜,便起身坐在廊下消食,看日头渐渐沉了下去,院内一片昏黄。
等到太阳已彻底落下,华阳宫各处都点起了灯时,抱琴才打听到紫宸殿前的消息,匆匆忙忙的过来,附在贾元春身边耳语几句。
贾元春听见抱琴所说一愣,转头看着抱琴轻声问道:“这消息可属实了?”
抱琴也轻声回道:“千真万确。”
贾元春又慢慢把视线挪回院中,看着满院子的花树草木,生机盎然,心里却慢慢泛起一丝寒意。
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抱琴眼见瞥见,忙道:“娘娘,到底还不是盛夏,入夜天凉,请娘娘还是回屋里歇着罢,还是微臣给您拿个披帛过来?”
贾元春不说话只伸出一只手,抱琴会意,忙把她扶起来回了屋子,倒了杯热热的茶奉上。
喝过几口热茶,贾元春方觉得好了些,抿嘴笑道:“这天看似入了夏,一早一晚却还是冷,这时节再着了风寒,岂不是惹人笑话?”
抱琴也是一笑,想起慧贵妃的事,终究没忍住,悄声嘲讽道:“这有什么,就是再丢人,谁还能丢得过昭阳宫呢。”
贾元春一叹,把茶杯放下,命旁人都出去,伸手拉抱琴坐在身边道:“往后别再这么说了。”
抱琴不解道:“娘娘这是为何?她家里害得咱们家成了这样,现下她如此,咱们外头不说,宫里说上一两句,外人也不知道……”
贾元春便叹道:“慧贵妃十五岁就入了王府做圣上之庶妃,到了今日已有整整十五年,位居贵妃,和圣上生育了一子一女,只因糊涂做错了几件事,就落得如今的下场。”
“我不过是二品妃位,也无子女,和圣上的情分更是万万及不上她,现下看见她这样,叫我不得不虑到往后……”
“再者说,珍大哥和伯父父亲有了今日,也都是该当的,他们做下了那些事,天网恢恢,总一日会被揭出来,不是周家,也有别家。”
“如今早早有了结果,他们也不敢再做伤天害理的事儿,反是帮了咱们家,左右家里人性命都还在……至于珍大哥和蓉儿,不说也罢,我又何必去迁怒在她身上。”
抱琴听了分辩道:“娘娘说得固然有理,可依微臣看,慧贵妃娘娘糊涂做的并不是小事。”
“别的也就罢了,三皇子现下才不到十岁就和太子殿下争风,往后不定就弄出骨肉相残争位之事,圣上只是冷落慧贵妃娘娘,命皇子们搬离母亲身边,既没斥责慧贵妃娘娘,也没降位,已经是十分宽容了。”
“再说,娘娘一向小心勤谨,从不像慧贵妃娘娘一样生事,圣上和皇后娘娘都十分疼爱您,娘娘何须担忧会和慧贵妃娘娘一样。”
贾元春听了抱琴的话,又想起自家之事,低头笑叹道:“三皇子的事可大可小,说小了不过是小孩子脾气,不服长兄,只不过因是在帝王家,小事也是大事罢了。”
“圣上没给慧贵妃娘娘降位,我看全赖皇后娘娘劝着,不好叫人看轻了大公主。”
“再说,她就是没降位又能怎么样?圣上恩宠尽失,三四个月都再没去过她宫里,今日她又得了这么大一个没脸,闹得人人都知道了。”
“慧贵妃对圣上一往情深,现下没了圣上的恩眷,往后几十年,她还怎么在这宫里过?”
贾元春说完,悠悠叹了口气,把手放在小腹上,笑道:“就算到了这个地步,慧贵妃还有两个孩子,只要她从此安安分分,往后总有她的好日子。”
“而我入宫整整六年,到现在连个身孕都没有,哪儿还能再笑话人家呢?”
她说完这句话,就靠在枕上闭口不言。
抱琴眼睛有些湿润,轻轻把头伏在贾元春膝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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