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衣服吧,疗伤。”
何当归看一眼残疾人士高绝,用鼻音谢绝道:“不劳费心,高大人还是顾好你自己吧,你这副颤颤巍巍的样子可真叫人担心。那么,柳穗我就带走了,我们也要离开山庄了,别忘了提醒陆大人,我的‘合禾七日清’还没清呢。”该死的高绝,若不是他,她何至于落到这步田地,连内力都莫名其妙地不见了,是七日清的缘故,还是有人像孟瑄一样,趁她昏迷那几日盗走了她所有内力?总共有一甲子半呢!谁这么凶残和不要脸?连小女孩的内力也抢!
这样腹诽一通,耳边却听得高绝冷冷道:“你自己脱,或者我帮你脱,快点。别以为老子很耐烦招呼你,老子现在看见人就烦。”态度恶劣到了极点,何当归诧异端详他的状况,发现高绝拄拐的左手,小指和无名指都少了一截!名副其实的“八荒指”了!
她变色道:“你没手了?!对不起,这样看起来,你比我严重多了,那我心里就好过多了,呃……你好好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请……节哀顺变吧。”重重叹一口气,心中真有点儿为高绝难过,他又不是那多手的章鱼,也不是那可重长尾巴的壁虎,好端端的一个人少了两根手指……唉,青儿你也默哀吧,你的密斯特瑞特,他手残了,啧啧。
话说回来,他们到底在进行什么样的乱战,又为了什么名义而战斗,值得付出这样惨烈的代价?往日里最神气活现的锦衣卫,在京师中横着走的八敖螃蟹,如今个个都成了“冰雕脸”,吐血受伤也变成了常事,这可真是史上第一怪事,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争夺成这般?有什么东西,是皇帝一道圣旨要不到,强行索贡也没人领旨进贡的宝物?
相信高绝冰面具下的脸,和其上的冰面具一样臭,他一瘸一拐地拄着拐棍走进来,坐到紫檀木茶桌边。她有心招呼他喝一杯再给他看看伤,可心中实在惦记偏殿耳房中呼呼大睡的孟瑄,于是起身告辞道:“你休息吧,手指少了,以后再接就行了,就像刚刚那位铁爪公公一样。”边说边福礼告退。
可她的言语和态度,立时就激怒了高绝,但见对方怒目吼道:“你竟然将我和曹刚直相提并论?你连伤口都不给我包扎就走了?好一个没良心的丫头!为了救你弟弟何当游,我可是狠狠得罪了段晓楼,他到现在还气着我呢!你就这样报答我!”
何当归呆了呆,如此多话又讨要人情的高绝,她还真是很少见,通常此人都是打一棍子出一声的闷葫芦。而她离得近,更瞧见高绝的右腿小腿肚子上深深插着一排齐整的燕子镖,有十枚之多,看样伤了有几个时辰了还没处理,血都干涸了;再抬眼去看高绝的眼神儿,她忽而明白过来,他刚刚说的“脱衣服吧,疗伤”,不是指为她疗伤,而是在命令她,给他脱衣服疗伤!
弄明白了高绝言简意赅的深意之后,她当下做出决断,让孟瑛他们等她一会儿吧,她是大夫,看见伤者本来就不该不理,何况伤者还向她“哀声求救”……呿,他大爷的。
按照高绝的指示,她从一个闷柜中找到了锦衣卫专用的疗伤药物和器具,先用小竹刀将高绝的整条黑裤腿给割裂撕开,露出他腿肚子上的镖伤,一数,还真是不多不少十支镖,刚要摸上第一支,将之取出的时候,高绝喝着碧螺春,慢悠悠地告诉她:“这个不是普通的燕子镖,没入腿肚子里面的部分有三根兽爪样的倒刺挂着肉,一扯就将血肉也扯出来了。”
何当归闻言手向后一缩,讷讷地问:“不能用手拔?那该怎么做?我不擅长处理疮伤,我看见这些就犯怵,你有银针吗?”她从陆江北那儿要的银针搁妆台上了。
“要是能用手拔,老子还用你干什么?”高绝态度恶劣地说,“你自己想办法,别将老子腿上的皮肉全扯走了,否则老子狠狠修理你。”他瞪眼看着满面为难的她,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磨磨蹭蹭像个娘们,不知道你这样的怎么能坐堂看诊。”
何当归瘪嘴,念在他是伤员的份上不予计较,沉心思了一会儿,她想到一个可行的法子,匆匆去一旁的盥水间打来一盆滚开的热水,端到高绝脚下,诚恳地说:“比起皮肉撕扯的疼痛,用开水烫脚的燎痛就不值一提了,假如你信得过我,就将靴子脱掉,将双脚沐进这盆开水中。直到我处理完你的腿伤,你都不能把脚拿出来,也不能动弹,若你不相信自己的定力,可以自封住腿上的穴道。”
高绝默默喝茶,不说行,也不看地上那盆蒸汽冉冉的热水。
她又劝道:“用双脚的烫伤,换取腿伤最大程度的复原,是一件很划算的事,这也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盼你遵从医嘱,快下决断。”
于是高绝慢悠悠地开口了:“穴道不必封,可靴子得你替我脱,我没有自己脱靴的习惯。”
何当归听后先是一恼,可忽而又发现高绝的坐姿不大自然,不由绕到他背后看了一眼,不禁发出一声低呼:“你你的背!”
这下,她总算明白,高绝为何要让她给他“脱衣服”了——原来他的背也受伤了!高绝的整个背脊,至少有一半儿的地方都有灼伤的痕迹,大概是护体真气发挥作用的缘故,灼伤还算控制在肌理表层,可他并未认真处理过。那花秃子一样的伤背热度惊人,滚滚的热气,夹杂着酒气和男性气息迎面而来,所以她猜,高绝受伤之后,大概只用烈酒随便浇了一回背,就丢在一旁不管了,真是乱来。
何当归叹口气,陆江北怎么搞的,说什么让高绝帮她治病,就丢下他们走了,可现在一瞧,高绝他自己的伤都足够普通人死两回的了,哪儿还能帮到她?
当下,她只好不避忌讳地给高绝宽衣脱靴,本着先易后难的顺序,用伤药中的一瓶碧绿的汁液,据高绝说是清洗伤口专用的,给他洗背上药。回头看地上的开水已凉了两分,于是又去找了火炉来,将铜盆烧在上面,水开之后,她用眼神示意高绝——放脚吧,表现你爷们气概的时候到了!昔有关云长刮骨疗毒,今有你高审心烫脚拔镖!
高绝还算识相,他死皮耷拉眼地将双脚搁进开水盆中,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眼,默默喝茶。握茶杯的右手微抖。
何当归连忙借着他这一痛的契机,将火烧酒浸过的匕首插进那只中镖小腿的皮肉中,一刀一个,将那些带有倒刺的燕子镖挖出来,总共有十个,就将是十刀。此时高绝全身肌肉都紧绷着,惟有小腿肚最松弛,因此下刀取镖还算容易。她微松一口,尽量不将手下的小腿当成个活人,只当一块木头桩蜡人腿,只有这样去想,她下刀时才能控制着不手抖。
等全部燕子镖都取出后,她汗透重衣,高绝还酷酷地摆着个喝茶的姿势,她心道,真是个木头人。却未曾注意到,他紧抿的薄唇被咬出两个血洞,与其说是喝茶,倒不如说是漱口。
让他从沸水盆中撤出双脚,又给他的小腿包扎伤口,只做到一半,她就听见门口传来一声轻笑,虽然是笑声,却没有丁点亲切意味。她回头,见到一名高大的橙衣男子倚着门框看她,是个她不认得的人。那人身量与高绝相仿,戴着冰面具,露出的口鼻和颈部肤色细白,喉结很浅,莫非是宦官?听说锦衣卫有一大半儿人都是公公出身。
“蒋毅,你又不见人了。”高绝抬眸看向门边,冷冷道,“最近你越来越懒了,完全不像你的作风。”
“谁都有偷懒的时候,老太爷不也有闭眼躲清静的时候?”橙衣男子出声答话,声线比高绝这位真爷们的声音更粗,让何当归打消了第一印象的判断。蒋毅?三年前在水商观山上遇到的一众人中好像就有他,不过印象已经模糊了。他就是宗乔的表兄?
“你给她治伤,用八荒指。”高绝一推何当归的伤肩,就像蹴鞠一样,将陆江北托付给他的麻烦人物再踢给另一人。
何当归自然不愿让陌生男人给疗伤,刚要谢绝,又憋住了,因为她的小腹又传来昨夜经历的那种抽痛,比第一次的轻一些,可也让她心惊了一下,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难道真是七日清的寒性造成的,难道真如陆江北所说,不去寒性,就有不孕的危险?再联想到幻梦中的孟瑄说,她嫁给他之后,他们一直想要孩子却要不上,难道是这一次的遭遇毁了她的健康身体?
“为小姐暖宫,是鄙人最爱做的事,何况这位何小姐勇敢镇静,让人不能不佩服。”蒋毅悠然地答道,“不过我的十指都被少林派的大力金刚指扭断了,接好了四根,另外六根都是粉碎,现在还在排队等小曹公公的神药。这样的我,恐怕帮不了这丫头了。”
他亮出双掌,果然紫涨可怖,何当归看一眼就觉得自己的手指都疼了,不想在这里再多待片刻。这群家伙个个都像面人木头人一般,仿佛伤口都不疼的架势,她却已受够了满屋的血腥气,突然觉得这里像是暗黑地狱,非得立刻出去吸两口人间的气儿不可。这样想着,她简单跟高绝告别,脚下慌张地往书房外冲,可出门的一瞬间,经过那个叫蒋毅的橙衣人身边时,小腹的抽痛突然如炮仗一样炸开,强烈到她当场就吃痛不住,连站直身子都办不到。
再艰难移动了半步,她捂着小腹蹲在地上,感觉额际有汗珠滑落,一滴,两滴,三滴。耳边好像有人在呼唤和说话,可那些声音变得非常遥远——
“何小姐?何小姐?呵呵,你的头上落了只蝴蝶,我帮你捉走。”
“蒋毅!你在干什么!还不快看看她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哈哈……”
所有声音远去,何当归沉没入黑暗,到底是怎么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