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价

当英二拉开社办前门的时候,里头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穿着单薄的小孩子,正背对他跪着,专心致志地在地板上写字。他好奇那纸上的内容,于是靠了过去,弯下腰来凝视那些笔跡。小孩的字称得上工整,但他瞇起眼睛看了又看,总觉得好像看懂了什么,又好像全没看懂。

那个孩子对英二的存在不知是毫无察觉,还是不为所动,只是一个劲地写字。英二绕到他的正前方,发现在另一边的地上,还散乱堆积着许多白纸,上面也密密麻麻地填上了墨跡。

安静的校舍里,除了笔尖摩擦纸面的声音之外,并没有任何声音。但不知为何,英二却对这样沉默又迅疾的书写感到由衷的悲伤,彷彿看见一个人本想撕心裂肺地大喊,满溢的情绪却被逐渐压缩,最后只剩下手中的一支笔。

他站在一旁,看着自己向那埋头书写的孩子伸手。然而,在触碰到他的头发的那一刻,那孩子突然变成了一个单膝跪着的少年,和穿着松垮制服、比刚才矮了一截的英二平平对视。接着,少年站了起来,变成佐原的样貌,和立在一旁的英二,一同低头凝视着掉落在他们面前、失去了主人的衣物。

日落了。橙金色的光芒照了进来,在逐渐前移的光线触碰到纸堆边缘时,那叠覆满文字的白纸忽然烧了起来。

佐原转过身,往门口走去。英二连忙追上,却在通过门口之后,看见了扭曲变形的铁壁。他们在歪曲的金属迷宫中奔跑,直到跑进了一条死巷。

英二回头一看,从死巷的入口处,出现了另一名和佐原相仿的少年,正朝他们缓缓走来。

他紧张地尝试跟佐原对话,甚至出声大喊,但对方毫无反应,直到他停下来大口喘气时,佐原才第一次看向他,并向他伸出了手。

他从佐原手中接下了一样东西。

接着,佐原迈出步伐,头也不回地向逐渐接近的人影走去。

英二低下头,想检视对方递来的东西时,却看见自己的手凭空消失,一枝铅笔坠落在地上,发出清澈的声响。

大门打开时,出现在黑川面前的是一位穿着宽松背心的少女。

「喂,哥哥,幸一哥来找你了!」领着黑川进了客厅,少女朝楼上喊道。两人稍微等了一会,却没有得到回应。这时,另一名坐在沙发上,手里还拿着游戏机摇桿的少女开口了。

「哥哥他昨天傍晚就开始睡了,连晚餐都没起来吃。香织,你给幸一哥哥准备一些东西,让他上楼等吧?」

香织应了一声,走到厨房,从冰箱里取出一个小盒子。

「幸一哥真幸运啊,每次收到好吃的你都在。」香织一边说着,一边从盒子里取出两块长崎蛋糕,放在白色的瓷盘上。

「也许是英二特地让我来嚐嚐的呢?」黑川靠在厨房桌边,这么说道。

「怎么可能,他那个贪吃鬼。」

装好麦茶之后,香织把所有东西都放在一个托盘上,由黑川接了过去:「我来就好,你们继续玩吧。」

香织耸了耸肩,逕自走回沙发旁,正要坐下,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幸一哥也认识一个金色捲发的学长吗?」

黑川一脚刚踏上楼梯,听到这句话,便又将脚收了回来,回头看向沙发上的两人。

「⋯⋯嗯,我认识,怎么了吗?」

「哦,认识啊,那没事了。只是看他最近好像想和哥哥交朋友而已啦。」香织没再多说什么,逕自啟动了刚才暂停的游戏。黑川便也独自上了楼,一边往英二的房间走,一边思考刚才浅月小声对香织说的一句话。

「他看起来不像朋友。」

这么看来,祐里是很常出现在附近了?但他没听英二说过这种事。

看起来不像朋友,又要对熟人保密⋯⋯?要说祐里接近英二的目的,应该只有佐原而已。按照英二的个性,连他都不知道的事情,也是对佐原保密的吧?

那么,这两人难道是⋯⋯

黑川心不在焉地将门关上,想转过身的时后,却被自己的脚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倾倒。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子,一支叉子却从托盘边缘滑了出来。

「喀啪⋯⋯」

「啊啊!」床上的英二忽然弹了起来,吓得正要弯腰捡拾的黑川往旁边跳了一小步。英二喘着气,一隻手肘撑在床上,初来乍到一般茫然地环顾房间,最后和呆站在一旁的黑川对上了眼。

「你⋯⋯?」英二疑惑地发出一个音节。

回过神来的黑川快步向前,将托盘放在矮桌上,然后回到英二床边,抬起脚来。

「你?你什么意思?」他怒极反笑,一连踹了床沿几下,震得连棉被都还没掀起来的英二哇哇大叫。

「您昨晚睡得可好?做了什么好梦?打电话也不接,居然让我等了两个小时⋯⋯还记得现在是什么季节吗,亲爱的?」

「对、对不起!什么什么季节⋯⋯」英二虽然还搞不清楚状况,但还是连忙道歉,黑川闻言停了下来。正当英二以为已经没事了的时候,对方却一脚踹在了他的身上。

「是夏天⋯⋯!你在冷气房睡觉的时候,我在夏天的车站前⋯⋯!」

等英二终于盥洗完毕,黑川已经冷静下来了。他接过英二递来的湿毛巾,盖住了脸,往后躺倒在地上。

「所以,你怎样?」

「我⋯⋯我真的非常抱歉⋯⋯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

「我是说,你为什么睡成这样?」黑川拎起毛巾的一角,怀疑地上下打量这位从小认识到大的朋友。「你不是从来没迟到过吗?更别说是睡过头这么扯的理由。」

英二烦恼地拨了拨头发,说道:「我也不知道,昨天跟神内学长出去,不知道是不是中暑,一回家就累得睡着了⋯⋯」

「神内?」黑川将毛巾拿开,半撑起身子。

「你跟神内去做了什么才会中暑?看他那样,应该是室内派的吧?」

「是没错。也没做什么,就是⋯⋯稍微散了点步。」

见英二回答得含糊不清,黑川又躺回地上,双手抱胸。

「我说,英二,你想为别人付出没有不好。但你不觉得,你最近这样,已经变得太不像自己了吗?」

「自己?自己是哪样?」英二一脸茫然,这话反而把黑川问倒了。

「⋯⋯说得也是。不如说这本来就是你呢。」他叹了口气,重新把毛巾盖到脸上。他对佐原了解得不多,英二不讲,他也猜不出这些人到底在围着什么事情打转。只是神内的行事作风太过可疑,他实在不想让英二参与其中。就算佐原可能会受伤,他也觉得英二应该早点离开,去过一般的生活。

但是,这也得看英二愿不愿意。看他现在这样,肯定是不愿意的,因此黑川也不想讲得太多,免得惹人生厌。

「⋯⋯反正,受了伤就知道痛吧。」

「什么?」英二发出了正在吃东西的声音。

「没事。我要睡一下,别管我。不准吃我的蛋糕。」他翻身侧躺,将发圈摘下,套在手腕上。然而,没过几分鐘,英二又开口了。

「幸一,我问你,如果帮助一个人疗伤的代价,是你所说的自我的消失,你会愿意尝试吗?」

听见开头的称呼,黑川立刻睁开了眼。

「怎么了?」

「啊⋯⋯没有,只是最近发现,好像只要照着某个人的话去做,就可以帮另一个人⋯⋯摆脱痛苦的过去,的样子。」

「哪有那么好的事情?有人告诉你,只要你丢掉自我,成为一个没有想法的棋子,就可以让另一个人获得幸福?」

英二哑口无言。他很想反驳,无论是替自己,还是替祐里,但他说不出来。黑川再次闭上眼,英二的默认让他心神不寧地皱起眉头。

「我不知道你们谈的是什么事,但我觉得,不管从什么方面来说,人与人比较起来都不会是对等的。英二,这跟你在无伤大雅的事上放弃决定权,单纯地想让身边的人满意不同。就算你拿出自己的一切,你真的认为,这样就能换得某人的无扰无忧吗?」

说完,他挪动了下身子,调整好姿势后,很快地因为清凉的空气而睡了过去。房里剩下英二咬着叉子,陷入了深思。在把叉子挪开的时候,他盯着自己的手,又想起了梦里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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