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离开绿洲后, 一路快马加鞭, 飞驰赶往荒漠。
行进途中突遇沙风, 斥候未能及时查明情况, 在风停之后, 同一支北来的蛮族士兵不期而遇。
这些蛮人各个身材高大, 高鼻深目, 额头前凸。脸颊和手臂绘有古怪图腾,头发结成凌乱的小股长辫,辫尾绑着形状各异的骨头, 多数是砸碎的鹿骨和牛骨,也有少部分似人的指骨。
蛮人数量总计五百,由一名穿着皮袍, 脸上覆满红色图腾的中年人率领。
同汉军相遇时, 他们刚刚截杀两支在岩谷处避风的商队,将抢来的绢帛缠在身上, 杀死全部骆驼, 生饮完鲜血, 割下生肉大嚼, 愈发显得面目狰狞。
马蹄声隆隆传来, 外侧的蛮人丢掉骨头,发出大吼。
首领迅速站起身, 面向众人举起石斧。
五百蛮人一起冲出岩谷,没有上马, 更没列成战阵, 乱哄哄一团,呐喊着朝汉军冲了上来。
卫青和赵破奴奉命探路,乍一看前方的蛮人,都是愣了一下。
这一路行来,他们见过形形色色的军队,哪怕战斗力再弱,好歹也能骑步并举。眼前这些是怎么回事?
战马没有,骆驼没有,使用的竟然还是石器!
实事求是的讲,他们根本无法将这些人看做战士。不提草原别部,连臣服匈奴的蛮族,装备和战斗方式都比眼前这些高出数倍。
蛮人满脸狰狞,大声叫喊,正面冲向汉军。
卫青和赵破奴奇怪归奇怪,并未忘记自己的职责。当下发出号令,千名汉骑组成雁形阵,锁链挂上马背,行进间不断加速,在岩谷外掀起一阵旋风。
距离越来越紧,汉骑诧异发现,这些蛮人比远观更高,也更为强壮。石斧舞得虎虎生风,动作全无章法,力气却大得惊人,战马被砸上一下,骨头都会折断。
“杀!”
卫青长刀在手,和赵破奴互相配合,斩杀两名冲到近前的蛮人,继续驱策战马,快速凿进蛮人队伍,将五百人从中分开,再由外层汉骑合拢包围,予以歼灭。
蛮人打仗全凭悍勇,没有任何谋略阵型。
被汉军从中凿开,首领也被一刀砍掉脑袋,失去主心骨,只能各自为战,一点点被汉军切割斩杀。等终于反应过来,还能站立的蛮人,已经不足两个巴掌。
“留两个活口。”卫青道。
汉骑陆续收起长刀,改用铁链和套马锁。
战马穿花而过,绳索兜头飞落,将三个呲牙咧嘴、狰狞咆哮的蛮人套住捆牢。
得手之后,士兵策马前冲,将蛮人拖拽在地。不会让他们死,但能让他们失去力气,感受到痛苦。语言不通没关系,实际行动能让这些蛮人明白,不想继续受罪,最好老实闭嘴,放弃无谓挣扎。
战斗结束后,卫青点出一队斥候,往蛮人冲出的岩谷处查看。
斥候很快回来,言谷中发现三十多具尸体,看穿着打扮和使用的武器,应是西域商队。具体是哪个国家,暂时无法断定。
“商队?”
看过斥候带回的短矛和弯刀,卫青从怀中取出地图,思量片刻,用烧过的树枝在图中圈出标记。
这是他从赵嘉身上学来的习惯。
凡沿途所见,比较显眼的绿洲岩地,他都会详细做出标注,确保不漏掉任何一处。
“有西域商队经过,看样子,这个方向没错。”
有李当户带偏方向,大军绕远的先例,在探路的过程中,卫青和赵破奴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不敢有丝毫懈怠。
“等过了这处岩谷,阿信和阿敖会替代咱们。”
赵破奴策马过来,探头看一眼卫青手中的地图,视线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标注,不由得一阵眼晕。
“阿青,你记得这么多,不嫌麻烦?”赵破奴道。
画成这样,除了本人,还有谁能看得懂?
“不麻烦。”卫青折起地图,仔细收好,对赵破奴道,“我不比你和阿信,要找准方向,必须更加谨慎。”
赵破奴甩了下马鞭,倒也没有反驳。
大概是早年经历使然,无论草原还是荒漠,有太阳为参照,他和赵信就能准确辨别东南西北,极少会出现错误。在地上立一根木棍,看着光影,还能大致推断出时辰。
这份本领,在五营都是数一数二,经验老道的斥候都佩服不已。
“岩谷的位置偏东北,等阿信和阿敖过来,估计要向南探一探路。”赵破奴单手搭在额前,仰头望向天空。因阳光太过刺眼,眸子微微眯起,浓密的睫毛垂下,在脸上留下扇形阴影。
“郎君说过,这里地貌特殊,遇到大风,沙丘位置就会偏移,无法准确作为参照。如今来看,果然一点不假。”卫青说道。
“怎么?”赵破奴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卫青。
“我刚刚才想到,这处岩谷,带路的通译曾经提到过。”卫青解释道,“从荒漠出来,我等曾沿河道向西。要更快折返,最好能找到那条大河。”
明白卫青所言,赵破奴不由得瞪大双眼。
“阿青,你是说咱们已经走偏?”
“没那么严重。”卫青摇头道,“先前要去大夏,本就不是遵循原路。”
两人说话时,身后扬起一阵沙风,紧接着,赵信和公孙敖率领的队伍出现在视线之中。
“阿信,阿敖,这里!”
赵破奴举起右臂,用力朝两人挥舞。
赵信和公孙敖同时加速,千骑瞬息而至,在岩谷外与同袍汇合。
“这是怎么回事?”看到散落在地的蛮人尸体,赵信面露诧异。
“不是什么大事。”赵破奴策马上前,三言两语解释清楚,话锋一转,道,“阿青说,现在的路线偏北,要尽快调转回来,找到来时经过的那条大河。”
“妫水?”
“对。”卫青点头道,“郎君是这么称呼。”
几人商量之后,卫青和赵破奴留下清理战场,慢行一步,赵信和公孙敖继续前行,沿卫青所指的方向,寻找来时经过的河流。
“阿信,放信鹰,应该能更快找到!”赵破奴单手拢在嘴边,高声道。
赵信没回话,仅举起手臂摆动两下,示意他知道。
战场清理完毕,汉军大部队也抵达岩谷。
听完卫青和赵破奴禀报,众将很快做出决定,大军没有耽搁,沿赵信和公孙敖留下的标记,一路向东南行进。
四日之后,漫无边际的黄沙逐渐后退,空气不再过分燥热,眼前出现大片葱茏。到第六日,赵信派人回报,他们在前方五里找到妫水。
“加速!”
赵嘉和魏悦同时下令,汉骑没有片刻停顿,马腹贴地,向河流奔驰而去。
彼时,赵信和公孙敖已在河边警戒,等候大军到来。
河中水流奔腾,偶尔能见到暗色阴影,大概是从水底涌上的鱼群。只是河道太宽,水流湍急,手边又无合适的工具,众人只能看着鱼群出现又消失,没法进行捕捞。
大军抵达后,众人陆续下马休息。
五营分批警戒,余者到河边取水,缓解疲惫和燥热。
轮到曹时和李当户率人巡视,赵嘉腾出空来,摘下头盔,蹲跪在河岸边,捧起河水扑在脸上。感受到瞬间的清凉,舒服地呼出一口气。
战马凑过来,在他身侧打了个响鼻。
赵嘉轻笑一声,顺手牵过缰绳,从马背取出粗布,沾湿之后,从马颈擦至马身。
枣红马年龄渐长,又受过伤,已经无法随他出征。
赵嘉如今的坐骑,是一匹健壮的匈奴马,肩高接近一米六,鬃毛浓密,奔跑起来快若闪电。唯独脾气不太好,和魏悦几人的战马没少打架。
大碍是玩性起来,在赵嘉侧身时,战马突然垂下脖颈,用前额顶在赵嘉肩上。
赵嘉没提防,差点坐到河里。想要严肃表情,对上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实在是发不出火,唯有叹气一声,拍了拍战马的脖子,示意它不许再胡闹。
在河边休整半日,大军继续出发。
因有河道为参照,至少在进入荒漠前,不用担心走偏方向。
越是向东,遇到陌生军队的几率越小,倒是碰见几支西行的商队,其中一支还是卫青蛾创建,常年行走西域,闯下不小的名声。
领队是卫家忠仆,自然认识赵嘉。
远远望见汉军旗帜,立刻面现激动,下马步行向前,向赵嘉行礼。
“阿姊可好?”赵嘉问道。
“回将军,女郎安好,先前诞下小郎君,母子平安。”领队脸上带笑,尤其是提起卫青蛾之子,嘴角几乎咧到耳根。
“我领兵在外,无法去探望阿姊。”赵嘉很是遗憾。
“将军莫要这般说,女郎常言,能有今天的日子,多仰仗将军。将军安好,她便安好,小郎君自也安好。此前获悉将军出兵,迟迟未归,女郎很是担忧,又不能离开小郎君,这才命仆西行,看是否能探查到将军的消息。”
领队道出西行缘由,又是一拍大腿,吩咐商队众人,将携带的谷物肉干卸下,交给东归的大军。更取干草和枯枝生火,烧水煮面,热面过一次清水,撒上特制的酱料,带着辛味,很是爽口开胃。
赵嘉一口气吃下三大碗,魏悦、曹时和韩嫣也不遑多让,全都敞开胃口。李当户觉得费劲,索性用锅拌面,一个人吃下整整一锅,这才停下筷子。
既然找到赵嘉,商队无需再向西,转而跟在大军身后,调头东归。
进入荒漠之前,赵嘉又同领队说过几次话,话间提及入赘卫家的阿鹰。
领队的回答让他皱眉,尤其是听到阿鹰野心勃勃,竟暗中拉拢家仆,想要-插-手甚至切割商队利益时,赵嘉神情微沉,冰冷道:“阿姊知晓此事?”
“女郎尚不知。”
“哦?”赵嘉目光如电,冷声道,“你们瞒着阿姊?”
“将军,仆这条命都是女郎的,绝不敢有二心。”
“那是为何?”
“实是女郎生产不久,仆等就发现不对。媪问过医匠,言女郎轻易不能动气。仆等不敢让女郎费心,这才瞒下此事。待女郎康复,那赘婿又不再动作,抓不到任何把柄。不过将军放心,仆等早盯着那赘婿,绝不会让他轻易生事。”
赵嘉盯着领队,目光冷如刀锋,许久方道:“回去之后,立即将此事报于阿姊,不得有半点隐瞒。”
“将军……”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赵嘉冷声道,“记住我的话,谁敢打着为阿姊好的幌子,欺上瞒下,奴大欺主,我必会令他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诺、诺!”
“至于阿鹰,我会亲自见他一面。”
见面之后如何,赵嘉没有明说。
领队却是冷汗连连,心知赵嘉早非当初温和少年。几经血火,杀伐果断,一旦引他发怒,绝不会有任何好下场,千刀万剐都有可能。
思及此,他既感到庆幸,又有几分悔意。
庆幸的是,他始终忠于卫青蛾,不曾有半分他心。悔的是因女郎对自己好,就险些忘记本分,自以为是为女郎着想,却险些酿成祸事。
领队下去之后,赵嘉的心情一直不好,周身笼罩一层低气压。
察觉不对,曹时和李当户交换眼神,聪明地避开气压中心。韩嫣不知情况,也未轻易上前。只有魏悦猜出端倪,策马走近,同赵嘉低语几声。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低,哪怕是距离最近的卫青,都没能捕捉到半句。
在同魏悦谈过之后,赵嘉的心情有所好转,低气压逐渐散去,李当户、曹时和韩嫣登时松了口气。
平时不怎么发火的人,突然-爆-发出怒意,委实有些吓人。
大军进入荒漠之后,众人的心情开始转变,都因归国欣喜。
唯有一路沉默的刘陵,看到曾路过的岩山,眼前浮现一张染血的面孔,神情不再木然,陡然闪过一抹惊惧。
惊惧背后,隐隐的,还有几分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