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谷蠡王接到撤军的命令, 没有片刻犹豫, 迅速召回散入定襄郡内的游骑, 整合大军, 转道返回草原。
行动之所以如此迅速, 主要是汉朝的援军不断抵达, 连日作战, 别部蛮骑已经有些支持不住,本部骑兵的死伤也开始增大,加上之前劫掠到的牲畜粮食已经够本, 没必要继续耗在这里增大损失。
在右谷蠡王看来,伊稚斜在云中郡栽了大跟头,一点好处没捞到反而损兵折将, 此番回到草原势必沦为笑柄, 英雄之名大打折扣。右贤王和左贤王都被军臣单于防备,就算打进雁门郡, 也未必能得多少好处。反倒是自己, 如果行事得当, 九成会因此得利, 在王庭获得更大的话语权。
一路之上, 右谷蠡王都在思量该如何行事,才能获得更多好处。正飘飘然时, 断后的别部首领策马奔回,满身的狼狈, 背上还插着一支箭矢, 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吼着“汉骑”。
右谷蠡王命人将别部首领拉到马前,正要开口询问,一阵号角声突然传来,紧接着,大地震动,战马不安的踏动前蹄,口鼻喷出热气。
“汉骑,是汉骑!”别部首领不断大叫,发疯一般挣脱本部骑兵,冲向坐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跃身上马。马鞭丢在中途,就以弯弓打马,拼命想要向草原逃跑。
他被之前的战斗吓破胆子,本以为逃回大军就能保住性命,哪料想汉骑穷追不舍,竟然一路追上了右谷蠡王的本部!
跑!
必须跑!
不想死就得拼命跑!
想到部落勇士死去的惨状,想到汉骑挥刀时的凶残,别部首领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
那不是人,那就是一群魔鬼,凶残噬命的魔鬼!
别部首领疯狂打马,不顾一切向前冲。右谷蠡王没让本部骑兵去追,而是亲自拉开强弓,三支箭矢飞出,当场穿透目标的后心。
来不及发出惨叫,别部首领从马背滑落,扑倒在马蹄下。落地时双眼圆睁,口鼻溢出血丝,表情凝固在死亡刹那,尽是苍白和恐惧。
呜——
号角声响彻大地,地平线处涌出数千汉骑。
雷鸣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雪亮的刀锋反射冷光,令人禁不住头皮发麻。
“列阵,迎敌!”
右谷蠡王麾下有近三万骑兵,纵然在定襄郡战死不少,所部依旧超过两万,对上袭来的数千汉骑,可谓底气十足。
伴着号令,本部骑兵集中作为锋头,别部蛮骑紧随其后,弓弦纷纷拉开,只等汉骑进入射程,立刻放出一波箭雨。
汉骑由魏悦率领,除云中骑外,还有长安和上郡的援兵。三股骑兵合在一处,平铺开来,轰隆隆的蹄声碾过草原,气势惊人。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汉骑纷纷松开缰绳,左右两翼甩开长弧,骑士在马上拉开强弓,瞄准匈奴两侧。中心处,魏悦作为锋矢,长刃出鞘,如一柄利剑,瞬息凿进匈奴大军。
控弦声交叠,破风声接连不断。
箭矢过于密集,有的竟在半空互相撞-击,未能落入对方阵营,即已折断坠落。
交战双方都是骑兵,速度快得超出想象。因距离实在太近,纵然是经验老道的弓箭手,也仅能开弓三次。多数骑兵射出一箭,就必须拿起长刃短刀,准备同敌人正面搏杀。
汉军使用铁箭,在对射时明显占据优势。
李当户率领的上郡骑兵最为精于骑射,箭雨飞出总能击中目标,给匈奴左-翼造成不小的损失。由于死伤太大,别部骑兵坚持不住,混乱之中,差点冲散本部中军。
仅是一个照面,右谷蠡王就发现对手的强悍。
不提这些骑兵的马具,单论骑射,这几千人就称得上是精锐。不想阴沟里翻船,右谷蠡王不敢再大意,下令护卫吹响号角,亲自率本部骑兵冲锋,试图一举冲散汉军的阵型,分别进行包围绞杀。
与此同时,两侧的汉骑迅速合拢,随中军一起冲锋。
从天空俯瞰,汉骑犹如三支利箭,凶狠扎入匈奴军中,片刻撕开三个缺口。中途被匈奴骑兵拦截,彼此混战在一起,犬牙交错。
战场中没有喊杀声,只有战马哀嘶、兵器交鸣、骨头碎裂时发出的脆响,以及人类濒临死亡时发出的惨叫。
战马交错而过,锋矢正面相击,右谷蠡王手中的骨朵被魏悦挡住,下一刻肩头传来剧痛,若非其战场经验丰富,躲闪还算及时,整条胳膊都会被魏悦砍断。
右谷蠡王受伤,本部骑兵迅速涌来,拼着性命不要,挡住魏悦手中的长刃,护着大量失血、已经无法战斗的右谷蠡王退出战圈。
“吹号角,本部撤退,让羌人和氐人殿后。”右谷蠡王按住受伤的肩膀,仍压不住从指缝中溢出的鲜血。
护卫得令,号角声在混战中响起。
本部骑兵开始脱离战圈,别部骑兵心中大骂,却是毫无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聚拢,为本部骑兵挡刀。
眼前的汉骑摆明不好惹,别部蛮骑也不是没脑子,知晓留下来是什么后果。但右谷蠡王已经下令,他们的部落还在后方,如果不听号令,部落上下都会遭到屠戮!
“杀!”
左右都是死,不如拼一把。
别部首领猩红双眼,挥舞着骨刀就冲了上来。即使抱有死志,终归不是云中骑的对手,没等冲到魏悦面前,就被一名什长砍断脖颈,头颅滚落在地,身体依旧留在马背上,随战马一同前冲,数息之后方才滚落。
断后的别部蛮骑超过四千,拼死拦截,到底拖慢汉军的速度,使本部骑兵得以脱身。待解决掉这四千人,战马速度再快,也休想追上右谷蠡王的本部。
事实上,若非右谷蠡王大意,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依靠兵力优势和战场经验,未必会败到如此地步。只能说一切都是上天注定,先是左谷蠡王,紧接着是右谷蠡王,全都在汉军手上吃了大亏。
“阿悦,还追吗?”李当户跃下马背,手上还拎着一个骨盔。掂掂重量,抛了两下,随手丢给一旁的亲兵。
“不追了。”魏悦下令骑兵清理战场,口中道,“方才遇到的应是本部骑兵,再追的话,必然会遇到王庭大军,撤回去严守,再遣人去雁门郡,那里的匈奴尚未退。”
李当户点点头,没有提出异议。
汉骑行动迅速,收回铁箭,将匈奴的首级挂上马背。战死的同袍带走,敌人的尸体堆叠在一起焚烧。
火光冲天而起,惊走被血腥吸引的草原狼,驱散了盘旋在半空的乌鸦和秃鹫。
“走!”
号角声响起,骑兵纷纷上马,调头驰回边郡。
右谷蠡王大军被汉军追击,遭到重创的消息传回,军臣单于固然愤怒,更多的却是吃惊。
以往不是没有汉军进入草原,也不是没有部落被屠灭,但从传回的消息来看,这次遇到的汉军明显不同,他们不仅精于骑射,甚至可以同本部骑兵正面交锋!
之前听伊稚斜提及,军臣单于以为是对方的借口,如今得知右谷蠡王的遭遇,容不得他不做深思。
什么时候,汉军已经强悍到如此地步?
仅是少数骑兵,还是边军尽皆如此?
中行说同样面色凝重,联系目前的战况,向军臣单于进言,汉朝的援军不断抵达,继续打下去没好处,不如将右贤王和左贤王召回,暂时退回草原。
“大单于此番挥师南下,已给汉朝一个教训,莫如暂时返回茏城,先理清王庭内部。”
明白中行说话中的暗示,军臣单于没有犹豫多久,就命人给左贤王和右贤王传令,让其尽速退兵,拱卫王庭返回茏城。
换做早年,军臣单于大概会做出不同选择,退一万步,也会派出王庭大军,试探一番击败右谷蠡王的汉骑,掌握对方的实力,以图日后剿灭。
随着年龄渐长,军臣单于的雄心壮志不断被消磨,疑心越来越重,不思对外征伐,反而专门朝内部发力,想方设法抓紧手中的权力。
左贤王於单是他继承人,同样也是他主要的防备对象。
按照匈奴的传统,在军臣单于死后,於单会继承他的一切,包括他大帐中的女人。但是,在他没死之前,大阏氏和於单背着他来往勾结,就是犯了大忌!
看到军臣单于阴沉的脸色,中行说背过身,勾起一抹阴笑。
他能背叛汉朝,同样也能背叛军臣。他所忠诚的只有自己,谁敢挡他的路,威胁到他的性命,那就必须去死!
无论是大阏氏,还是左贤王。
王庭派出的骑兵抵达雁门郡,右贤王很快决定撤军。
自从程不识和灌夫率领的援军先后赶到,匈奴的优势再不明显,死伤逐日增加。右贤王经验老到,统计过战损,早生出撤退之意。
虽说目前战死的大多是别部,可继续打下去,本部的损失也会越来越大。之前是被怒火冲昏头,等到逐渐冷静下来,右贤王开始能够猜出,军臣单于挥师南下,背后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反正该抢的都抢了,该出的气也出了,如今又接到单于命令,右贤王顺水推舟,捶着胸口表示尊奉大单于之令,立刻收兵返回。
左贤王有些不情愿。
奈何军臣单于命令已下,他若是公然反抗,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到时候,算计伊稚斜的事情不成,八成还会和对方一起被处置。
大单于会顾念父子之情?
别说笑了!
冒顿可是宰了头曼才能上位,自那时开始,大单于父子之间基本就没有亲情可言,有的都是防备和猜忌。
城头之上,雁门郡都尉支着长戟,遍身血污。如非亲兵忠仆始终护在身侧,怕是早已支撑不住。
守军靠在墙边,或是支着长戟,或是手握短刀,低垂着头,貌似没什么精神。可一旦匈奴发起进攻,立刻会纵身而起,用兵刃砍断敌人的脑袋,用牙齿撕碎来犯者的喉咙!
“都尉,匈奴动了!”一名军伍沙哑道。
下一刻,城头的守军迅速各就各位,准备抵挡匈奴的又一次进攻。让众人没想到的是,匈奴吹响号角,却不是为了进攻,而是收拢队伍,开始向草原撤退。
“匈奴退了?”一名脸上带着血痂,在战斗中失去左眼的屯长说道。
都尉丢开长戟,扑到城墙上,眺望远去的匈奴,想到战死的太守和一干同僚,想到死在城头的士兵和青壮,想到被匈奴屠戮的百姓,不由得双眼赤红。
程不识和灌夫得到消息,联袂来到城头,见匈奴大军退去,灌夫当即要出城追击,程不识为人谨慎,为防有诈,有意先派斥候。雁门都尉有心追上去报仇,奈何活下来的边军个个带伤,不想用伤兵的性命冒险,同意程不识所言。
见两人不肯点头,灌夫哼了一声,鄙夷道:“鼠胆!”
话落,不理会两人铁青的脸色,自顾自走下城头,率代国兵出城追击。果不其然,在中途遭遇右贤王设下的埋伏,虽说没有战败,但也未能取得大胜,麾下损失数百人。
哪怕砍掉两个别部首领的脑袋,灌夫依旧气不顺,回到城内之后,和程不识等人的关系急转直下。尤其是雁门郡的官员和边军,获悉死守城头的都尉被灌夫当面辱骂,看代国相的眼神都像是带着刀子。
匈奴大军退去,边郡兵祸终解。
战后统计,战死的边军超过万人,被掳走的百姓同样超过万数。雁门、定襄两郡损失惨重,尤其是雁门郡,五六个县的谷仓被焚烧,县内的牛羊牲畜尽被掠走。
伊稚斜的大军未能打穿魏尚的防御,始终未能踏足云中郡内。须卜勇所部被赵嘉率乡人拦住,其后又遇到程不识麾下援军,马蹄止于沙陵。
即便如此,经过连日鏖战,郡内死伤的边军和边民加起来仍超过三千人。尤其是赵氏、卫氏两座村寨,近乎家家带孝。有不下十户人家,除了不能拿刀的童子,近乎不存一人。
赵嘉亲自录下战死的村人,让匠人雕凿石碑,立在日前献祭的木桩前。
起初,众人不明白赵嘉的用意。毕竟尸体已经收敛,何须再立石碑。然而,在见到赵嘉整肃衣冠,立在石碑前,言今后战死的乡人都将刻在其上,教于后人时,在场之人皆是眼圈发红,几名妇人和老人更是泣不成声。
在赵信、公孙敖、赵破奴和卫青的带领下,少年和孩童陆续走到赵嘉身后,同声立下誓言。
“有生之年,必马踏草原,杀尽匈奴,天地为证!”
日后碾平匈奴,铲飞西域,血洗南疆,以刀锋战马宣示诸邻,道出弓弦之内尽为汉土的大将军大司马,汉武朝赫赫有名的列侯将帅,在天地间立下誓言。声音融入风中,流淌过岁月长河,深深刻入历史长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