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时节, 风从草原吹来, 草木一片枯黄。
雄鹰划过长空, 发出响亮的唳鸣。
一场秋雨之后, 边郡迎来一支支远道而来的商队。
驮马甩动脖颈, 发出阵阵嘶鸣。挂在骆驼颈下的铜铃不断摇曳, 宛如一曲轻乐。
望见升起的市旗, 领队高吼着不同语言,指挥众人加速向汉边行进。健壮的胡人挥舞皮鞭,不断在空气中炸-响。
商队在汉边汇聚, 百态交织,人马喧嚣,组成一幅热闹景象。
丁零人的车队尤其醒目。
高过两米的车轮压过土路, 发出吱嘎声响。
车上满载着兽皮、草药和珍惜的香料, 由首领亲自带队,前往设在边郡的胡市交易, 期望能换来足够的粮食和新盐, 让部落熬过今岁严冬。如果运气好, 遇到市糖的商人, 换来一小袋, 回头出售给月氏和安息人,更能大赚一笔。
羌人、氐人骑在马上, 驱赶上千头牛羊,远远行来, 仿佛大片云朵流过草原。
鲜卑人和乌桓人列成长队, 他们的货物多为健壮马匹。其中大部分是部落驯养,另有少数几匹困在笼子里,是从野地中套来,未经驯服,也没有-阉-割,在汉地绝对能卖出大价钱。
在别部之后,是匈奴本部的队伍。
之前匈奴王庭遣使臣入汉,递送国书,希望能继续和亲。
汉天子拒绝匈奴王庭的要求,断绝和亲之路,却也释放出善意,下旨扩大边郡胡市,允许草原各部前来交易。
自景帝中年,边郡的贸易虽有扩大,也有不少商队进入草原,对比本部和别部的需求,仍是杯水车薪。
如今刘彻突然松口,允许草原各部入胡市交易,不限市货数量,只要牛羊、马匹、草药和兽皮足够,就能换来足量的粮食和盐。部落中富裕的话,还能市到绢帛、糖和其他新奇的货物。
这样的条件,匈奴人不可能不动心。
消息送回王庭,不提早因粮食烦恼的王庭四角,即便是老谋深算、始终对汉朝保持警惕的中行说,也不由得心动。
比起和亲带来的短暂利益,还是长久的贸易更能打动人心。
更何况,匈奴此次要求和亲,本质在于给汉朝“威慑”。正如赵嘉所想,虚张声势,让汉朝以为匈奴强大一如往昔,不会轻易在短期内发兵。
但事有利弊。
扩大贸易固然能缓解草原诸多问题,也会带来大量刺探情报的间。
中行说左思右想,最终还是认为,此举利大于弊。
毕竟探子可以提防甚至抓捕,而凛冬将至,各部缺粮的问题迫在眉睫。如果不能妥善解决,恐怕之前鲜卑和丁零叛-乱又将重演。
之前可以发兵劫掠,如今汉朝渐强,想如之前一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纯属于做梦。
“同汉朝递送国书,应允此事。”
军臣单于染上重病,身体变得虚弱。只是没到最糟糕的程度,不似窦太后般病入膏肓,几度人事不知。在医匠的调理下,病情略有好转,尚不能骑马射猎,一天中-抽-出两三个时辰处理军政大事,见一见本部贵种和别部首领并无多大问题。
匈奴和汉朝互递国书,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达成一致,在五原郡、云中郡、定襄郡和雁门郡扩大边贸,设立更多胡市,允许草原各部前来交易。
西域各国消息灵通,获悉此事,都不想放过赚钱的机会。
比起长途跋涉的汉商和货物相对单一的胡商,他们生活在连接东西方的商路上,有更多机会接触月氏、安息甚至地中海附近来的商人。
论起武力值,西域各国都是渣,而且是渣中之渣。比起钻空子,抓准时机获取利益,大部分是个中好手。
在出发之前,他们已经盯准目标,此去汉边,其他可以不买,糖必须要有!
须知大月氏、乌孙和部分中亚贵族都是嗜甜如命,无糖不欢。转手能赚数倍利润,何乐不为。
早几十年,大月氏也曾强盛。
可惜遇到横扫草原的冒顿单于,没少被按在地上收拾。其后又被老上单于大败,首领的头都被砍掉制成酒器。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对上匈奴,大月氏只有挨揍的份,遇上其他对手,实力依旧不弱,没少对弱者进行掠夺。
强者为王。
匈奴压迫大月氏,大月氏调过头来,就去掠夺西域和中亚小国。
所谓大鱼吃小鱼,小鱼吞虾米。生态链如此,没什么可以抱怨。
在掠夺和迁移的过程中,大月氏一度开挂,覆灭数个游牧部落和中亚小国,鼎盛时期,甚至曾建立贵霜帝国。
只可惜生不逢时,遇到的都是神对手。
前有匈奴横扫草原,不老实就揍你。后有汉室强横霸道,日月所照,皆为臣妾,敢不服,那就打到你服!
不提扫北清地图的西汉,东汉班彪在给天子的奏疏上写出“汉秉威信,总率万国”,儿子班超扛过父亲大旗,铲飞西域十六国,顺带把当时已经建立帝国,各种膨胀的大月氏给抡飞出去,狠狠捶了一顿。
班家父子用行动表明,汉朝所谓的“消灭不服”,绝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经过马邑一战,匈奴虽有衰落的苗头,奈何底蕴深厚,要彻底令其覆灭,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最极端的例子,罗马覆灭安息的战争,就足足打了上百年。
在匈奴没有彻底歇菜之前,包括大月氏、乌孙等较强的势力在内,依旧对茏城俯首称臣,不敢表现出半点不服。如若不然,势必会成为杀鸡儆猴的对象,死在王庭威慑诸部的屠刀之下。
随着汉朝和匈奴达成短暂和平,边郡贸易不断扩大,单是云中郡,每日升起的市旗就多达五面。
胡市经过扩建,搭起成排简易木屋,还有重新规划的帐篷。郡城派遣的市吏管理出入登记和税收,小吏和军伍负责巡逻,和挑选出的部落勇士一同维持秩序。
归降的羌人、鲜卑和乌桓人既在市中交易,也充当探子角色。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搜寻可能拉拢的目标,盯紧行动可疑的对象,第一时间上报郡城。
几部羌人首领最为积极。
习惯边郡生活,他们再也不想回到草原。
之前随云中骑往长安的勇士送回消息,此前随大军南征,全都立下战功,已由辅兵选为正卒,更有三人升为什长。
这样的好消息,令部落上下为之沸腾。
首领以身作则,对郡内交代的任务不敢有丝毫马虎。只盼望能再立新功,让更多勇士选入汉骑,将来随军出征,获取更多战功和荣耀。
几名身着左衽皮袍,戴着皮帽的月氏人停在摊位前,貌似对陶罐盛装的柘糖很感兴趣。
“这是柘糖。”
摊位后的羌部老者放下吃到一半的蒸饼,用木勺舀起一小撮,递给对面的月氏人。
“尝尝,不亚于饴糖。”
月氏人半信半疑,接过木勺倒进嘴里,也不嫌齁嗓子,嘎吱嘎吱嚼得起劲。
“如何市?”咽下口中甜味,月氏人再看糖罐,不由得双眼火热。
“这个价。”羌人比出五根手指,“一罐糖,五头牛。或是十五只羊。”
“黄金宝石换不换?”
“换。”羌人颔首道,“不过要依市中定价。”
“可。”
对羌人的开价,月氏人眼都不眨,半点没有讨价还价的意思。
糖本就价高,运回月氏各部,价格更能翻上几番。这种柘糖很稀奇,滋味又甜,那些无糖不欢的贵族肯定愿意花大价钱。
定下交易数量,彼此交换契券,月氏人就催着羌人到市吏处登记。
随着月氏和安息商人大量涌入,胡市中的糖和绢帛总是供不应求。不早点定下来,难保不会中途生变。
因开市时间延长,有头脑的商人陆续在胡市开设食铺,刚一开张,生意就异常火爆。每日制出的蒸饼和包子,出笼就会被买走,稍慢一下,连个包子影都看不到。
不过做生意的人多了,难免鱼龙混杂。
有小吏在巡视过程中,发现有不法商人无视禁令,以旱獭肉制成饼和肉干出售,当即命人捉拿。
商人想方设法狡辩,多方抵赖,仍改变不了明知故犯,赚昧心钱的事实。
为严明法纪,将这股歪风掐灭在萌芽之中,周决曹亲审此案,将牵涉在内的人员尽数捉拿,以罪行轻重施以鞭笞,其后挂到木杆上,连续三日,整个胡市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畏威而不服德,逐利而忘义。罔顾禁令,弃人之根本。三日之后,逐其出市,押去修筑要塞。”
边塞之地,威慑比仁德更为有效。
周决曹量刑的确过重,但恶徒需用重法,方能明正典刑,让众人清楚明白,在边郡市货就必须守这里的规矩。若要以身试法,最好提前想清楚,后果是否能够承受得起。
胡市风波渐息,往来的商队始终络绎不绝。
商税又上新台阶,郡内人手不足,又开始从各县调拨少吏。
报粮赋时,各县长吏在郡城碰面,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眼底挂着黑圈,走路发飘。当面而立,不由得苦笑,无需解释,全都是熬油费火,加班所致。
第一场冬雪来临时,一支南来的马队驰入云中。
队伍抵达郡城,经守城军伍放行,片刻没有停留,直奔太守府。
魏尚得人禀报,不由得面露诧异:“你说什么?”
不等老仆再言,来人已行至门外。下一刻,身上犹带着凉意的魏悦走进室内,正身下拜,向魏尚稽首。
与此同时,身负皇命的李当户和曹时轻车简从,分别奔赴上郡和雁门郡。赵嘉、韩嫣和公孙贺则率领两万骑兵和步卒,由长安出发奔赴边郡。
未央宫,宣室内,刘彻背负双手,站在悬挂的地图前,凝视图上茏城所在,目光湛亮,漆黑的眼底似有火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