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散去, 天边泛起鱼肚白, 昭示清晨来临。
红日将将跃出地平线, 炎热尚未来袭, 水塘边聚集五六只小兽, 草丛里传出一阵阵鸟鸣, 清脆婉转, 极是悦耳。
大量蚊虫聚在水面之上,飞舞着连成一片。
两只蜘蛛在塘边结网,十多只蜻蜓掠水而过, 捕捉大片聚集的蚊虫。
营房内,伯平坐起身,掀开葛布制的蚊帐, 也不着履, 赤脚踏在地上,两步走到条桌前, 捧起一只陶罐, 咕咚咚灌下几大口水, 舒爽地呼出一口气。感到肩后痛痒, 又拿起陶罐旁的木盒, 挖出碧绿色的药膏,用手指擦在痒处。
沁凉感袭来, 痛痒很快消失。
伯平转过身,发现长铺上的几人接连坐起, 木松正打着哈欠, 大手抓着胸前和肚腹,迟迟不肯下榻。被身旁的伯威一巴掌拍在后背,向前一栽,用胳膊直起身,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五人结伴前来应役,一路之上,伯威和长石没少照顾其他三人。在官寺录名之前,更严厉告诫他们,每日不得懒睡,必须早起。如营中锣响三遍尚未起身,必然要受罚,甚至会遭到鞭笞。
知晓伯威是好意提醒,木松自然没有抱怨,一边揉着肩膀一边掀开蚊帐。双脚落地,和伯平一样未着履,捧起一只陶罐,仰头就灌下一大口。
罐中的水早已不冰,对夜里睡出热汗的人来说,仍是犹如甘霖。
等木松放下陶罐,伯威等人也陆续起身穿衣。
和初次应役的伯平三人不同,伯威和长石都是第三次服更役,知晓原本的营房是什么样子,别说蚊帐药膏,连草席都未必有。为此,在动身之前,两人还从家中带了铺盖。不想全都用不上。
昨日来到营地,目之所及都让两人吃惊不已。
营房之外,饭食都好得超出想象。发面饼,粟饭,羊肉汤,带着辛味的肉酱,还有爽口的葵菹,滋味好不说,吃不饱还能再领。
想起之前服役的情形,伯威和长石几次掐大腿。自己掐不算,还去掐其他三人,就怕是突然间睡迷糊了,一切都是做梦。
比起两人,伯平三个惊讶不少,更多则是兴奋。
他们身体魁壮,种田都是好手。奈何边郡天灾人祸不断,田中出产少得可怜。旱灾之后田亩绝收,是照着力田说的法子,抓蝗虫应急,一家老小才勉强活下来。
春耕时,作为家中的壮劳力,每餐都能分到满碗粟饭或是菽饭。然而,八尺的汉子,整日都要下田,耕牛不够用还要自己拉犁,耗费的体力可想而知,一碗饭岂能吃饱。
但这也是大部分边民家中的实际情况。
下田劳作的青壮和健妇勉强能保证每日两餐,不能下田的老人甚至会每日一餐,就为节省下部分口粮。
被官寺征召,七月服更役,乡中青壮都是早早打点行囊,提前动身,就为给家中省下些粟米。
最重要的是,春耕已经结束,夏种也过去一半,等他们服役归来,运气好的话,正好能赶上秋收。如此一来,一年的生计不耽搁,在服役时表现得好,或许还能得些赏赐,为家中添些进项。
至于更役辛苦,青壮们根本没放在心上。
在边郡生存,何时不辛苦?
遇上北边的匈奴来犯,无论男女老少,都要抄起兵器拼命。
更役要做活不假,但也有机会接受训练。战场上,多一份本事就多一份保命的本钱。开弓的速度快上一点,就有可能杀死敌人,保住性命。
最简单的道理,今日累到半死,也比他日丢掉性命要强!
告示张贴,游徼告于乡中,录下每里应役的壮丁,即将名单送往县内。
伯平三人都是家中长子,也都是第一次应役,获悉长石两人要提前动身,先后找上门来,希望能结伴同行。秉着照顾同乡、入营后能抱团的心理,长石伯威没有拒绝,更在路上多加照顾,主动提点。
让几人想不到的是,今岁负责练兵的是赵嘉,伯威和长石的经验很多用不上。
新县尉的思维回路和做事方法明显迥异前任。营房布置和供应的伙食无不让几人大开眼界。
吃过一顿饱饭,五人都下定决心,只要能吃饱、能睡好,活再累,操练再苦,都必须咬牙坚持下来。如果心生退意,外人不论,同乡就会看不起。事情传回里中,一家人都难抬起头。
“都利落点,腰带系上,履穿好。方豹,净手去!”见方豹上一刻抓过脚,下一刻就要用抓脚的手去挖药膏,伯威当即喝道,“伤药何等珍贵,你再敢如此,休怪我动手!”
被同乡怒视,方豹臊红了脸,忙不迭穿上草履,推门走出营房,用木盆打水清洗。
随着日头升高,晨风的凉爽迅速被燥热取代。水塘边仍有来喝水的小兽,鸟鸣声却逐渐减少,直至再听闻不到。
伙夫在灶房里忙碌,被热气一熏,满脸都是大汗。
特制的蒸笼架在火上,大到两人才能抱拢。笼里是肉馅的包子,每个都有拳头大。灶房里热气弥漫,香味也随之飘散,传到灶房外,引得起身的更卒和健仆一个劲咽口水。
“究竟是何物,为何这般香?”方豹脸上还挂着水珠,顾不得擦,甩了两下就转头望向灶房,五脏庙不断轰鸣。
伯平四人同样被香味吸引,先后走出营房。只是有伯威和长石提醒,几人都牢记营中规矩,未得命令不敢肆意走动,遑论到灶房内一探究竟。
小吏也歇在营中,起得很早,正捧着几册简牍,带着两名健仆走向校场东侧的值房。
五人同小吏见礼,后者没多说什么,只道今日要挖地窖,等赵县尉带人过来选好地点,立即动手开工。
“伙夫今日蒸包子,羊肉馅,甚是美味。汝等切记,吃饱即可,莫要撑破肚皮。”小吏笑道。
“包子?”
边郡本就少种麦,加上伯平几人所在的里聚相对偏远,往来商贩不多,许多新鲜的吃食都没传去。别说包子,连发面饼他们都很少见到。
说话间,伙夫已经走出灶房,抬出散发热气的蒸笼,并排放好两只木桶,倒出新熬好的粟粥。
让伯平等人吃惊的是,取出葵菹之后,伙夫没有停手,又捧出一只木盆,盆里尽是对半切开的咸蛋。蛋白滑嫩,蛋黄流油,别说更卒和健仆,连小吏都双眼发直。
一切准备就绪,伙夫抄起木锤,敲在悬于门前的铜锣上。
众人不约而同,迅速取来大碗,排队等候领取饭食。
伙夫脖子上挂着布巾,手里抓着一臂长的木勺,一勺就能填满大半个陶碗。再添半勺,就让更卒往前走,由另一名伙夫往碗里加葵菹,再放半个咸蛋。
至于包子,众人自取即可。
伯平几人顾不得烫,单手捧着粥碗,手里抓着一个包子,嘴里再咬着一个,先后走到屋檐下,蹲在一起,大口吃起来。
包子表皮暄软,肉馅里裹着葱粒。大口咬下去,滚烫的肉汁溅到嘴里,烫得几人直吸气,还是忍不住一口接着一口,转眼将两个包子吃完。
意犹未尽的舔舔嘴唇,端起木碗,沿碗边喝一口粟粥,配上葵菹,身上很快冒出一层热汗,却是无比的熨帖。
用筷子夹起咸蛋,几人都舍不得大口吃,咬下一小口,配上粟粥,粥碗见底,蛋黄还剩下一大半。
“愣着作甚,没吃饱就再去领。”小吏又领了两个包子,一碗粥。不过咸蛋数量有限,粥里只加了葵菹。
伯平几人呼地站起身,争先恐后冲向蒸笼。
小吏脸上带着笑,想起自己初次吃到赵县尉安排的饭食,表现也未必强到哪里,甚至生出念头,要是能成为县尉的属吏那该有多好。
可惜自己识字不多,能力也一般。若是当初下苦功,成为文吏……想到这里,小吏狠狠咬一口包子,思及已经拨为县尉属吏的两个老文吏,简直是非同一般地羡慕。
饭食吃到一半,营地外来人,又有十名更卒抵达,因时间太晚,昨夜留在城内,今日由文吏送来军营。
小吏仰头喝尽粟粥,抹干净嘴,上前行礼道:“赵县尉不在,无法验明正身。”
“县尉在官寺。”文吏将圈好的木牍递给小吏,上面有赵嘉的官印,“这十人县尉已经见过,安排下来即可。”
说到这里,文吏抽抽鼻子,看向小吏身后,问道:“今日吃包子?”
“正是。”小吏先在衣服上擦擦手,才郑重接过木牍,仔细核对之后,确认是赵嘉落印无误,才将几人送往营房。并非他信不过对方,这是必经的程序。
文吏没有离开,而是一溜烟来到灶房前,领了一碗粟粥,外加两个包子,也不顾忌什么形象,和更卒一起蹲在屋檐下吃起来。
十人放下行李,又被小吏带出营房。
得知他们还没用饭,小吏让伙夫再蒸些包子,包子不够就蒸饼,今日要挖地窖,这些壮劳力刚好用得上。
新来的更卒抓着包子,吃得满嘴流油。观他们的穿着打扮,家境和伯平几人不差多少,有的甚至还不及。
小吏见文吏没走,而是和众人一起吃起早饭,知晓他今日会留在营中,当即上前搭话,询问赵嘉何时能来军营。
“估计要到午后。县尉令我选定挖窖地点,着人尽快动工。”文吏咬一口包子,喝一口粥,咽下去后,才对小吏说道。
“是县内出事了?”小吏职位不高,却有多年经验,直觉很是敏锐。加上跟在赵嘉身边数日,了解他的性格行事,当下就猜出几分缘由。
“县内抓到两个掠卖女子的恶徒,经查,被他们祸害的好女不下十人。其身后必有同伙,勾结的商队也得抓住。县丞调出簿册,清查两人出身的里聚,县尉正调拨人手,欲-要亲自前往拿人。”
“掠卖人口?”小吏当即面现怒色,咬牙道,“县中还藏着这等恶人?”
边郡本就地广人稀,隔三差五又要和匈奴对砍,人口增长的速度慢到一定程度。战争频繁的年份,更是只见减少不见增多。
对于掠卖人口的恶徒和奸商,官寺上下都是深恶痛绝。抓到之后,活活打死都不稀奇。即使是侥幸活下来,这些人也不会有好下场,有一个算一个,都会被押去做城旦,最脏最累的活都归他们。
监管的官吏不提,一同受罚的刑徒中,只要还没有泯灭人性,对他们一样是厌恶至极。
先前有掠买女子孩童的恶人被送去狱中,服刑不到半月,人就被活活殴死。抬出来时,身上骨头大多折断,全身上下几乎没一块好肉。
无需审讯,三名刑徒主动担责。反正他们都犯下重罪,到死都要做城旦,不在乎再多一项罪名。事情报上去,正如三人预料,不过是刑期加长。对已经是无期徒刑的他们来说,完全是不痛不痒。
而就在当日,县丞做主,给几人送去半扇烤制的肥羊。此事在官寺中不是秘密,文吏和小吏自然也十分清楚。
“多半是趁游徼亭长空缺,恶徒才敢如此大胆。”文吏吃完包子,将粟粥饮尽,单手拍拍小吏的肩膀,“放心,县丞和县尉亲理此事,他们一个都别想跑!”
就在文吏和小吏说话时,沙陵县丞已经翻阅簿册,查明无赖及其同伙出身的里聚。
原来,他们现居的村寨并非其出生地,两人是在五年前搬来。而他们出身之地,靠近一处榆林,方圆百里竟无有一座村寨。
边郡地广人稀不假,但为了防备野兽,边民多会尽量聚集到一处。至少两三个村寨里聚相邻,彼此互为照应。像这样孤零零悬在外,实在有些违背常理。
县丞对着簿册皱眉,显然是觉得事情不对。
赵嘉沉吟片刻,心头咯噔一声,这样的村寨里聚同阳寿卫何等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