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匆, 转眼即至四月。
孟夏时节, 田地中谷麦青绿, 远远望去, 阡陌相连, 铺成一片绿毯。
云中郡的农人扛着农具, 行走在田陇之间, 偶尔停在地头,望一眼湛蓝的晴空,脸上没有半分喜色, 反而叹息声不断,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进入四月以来,天热得不寻常, 郡内未落一滴雨水, 溪流陆续干涸。
沙陵县内流淌过两条小河,不至于无水浇田。
奈何用水的人太多, 河流水位不断下降, 水流越来越细, 河道-袒-露。乡老和力田到河边看过, 都是面现忧色。如果再不下雨, 到五月间,河水恐会断绝。届时粟麦都会死在地里, 今岁必将绝收。
春耕夏种秋收,只有保证粮食出产, 边民才能有食果腹, 边军才能保证充足的战斗力。可惜天公不作美,入夏即是大旱。
赵氏畜场内,五六名青壮围在水井边,轮换压下铁制的摇把,看着井水从管口流出,注满半个木桶,不由得发出一阵惊叹。
赵嘉咬着一根草茎,朝匠人们竖起大拇指。
几名匠人只是憨厚的笑笑,包括赵嘉从城内请来铁匠,全都不愿居功,皆道没有赵郎君的提点,他们未必能做出这样的稀罕物件。
“有了这个物件,无需担心井深,童子亦能汲水。”
继青壮之后,妇人们轮番上前试过,紧接着就是少年和孩童。几个调皮的村童甚至趴到摇把上,一边压一边笑,看样子,分明是把汲水当成了游戏。
“郎君,鹿老能看水眼,说是溪水上游还能打出一口深井。”
天气太热,熊伯干脆脱掉上衣。
古铜色的皮肤,倒三角的身形,一身强健的肌肉,壮硕却不笨重。赵嘉看了两眼,再瞅瞅自己,非同一般的羡慕。
“事情交给鹿老安排。”赵嘉嚼了两下草茎,涩味中隐有一丝甘甜。除了野果,这种有甜味的草茎是孩童们最喜欢的零嘴。
“有了汲水的器具,阿青几个就能送水。让季豹带人灌田,季熊和鹿老去挖井。”
人手安排妥当,赵嘉又分别去了水泥窖和砖窑。日前魏悦送来半车石膏,再制一批水泥,足够畜场自用。
魏太守下令筑造要塞,边民忙着春耕夏种,无法大规模征召役夫,之前抓来的匪盗野人全都提出囚牢,连同城旦一起由边军看守,在胡市外围建起烽燧台和瞭望塔,并用水泥和青砖搭建房屋围墙,不到两月的时间,部分要塞就能投入使用。
这样的工程进度不只惊艳了郡中上下,更让归降的胡人大为安心。在汉兵进驻要塞之后,自首领、祭师乃至普通的牧民,再无别的想法,死心塌地抱牢汉朝大腿。
效果如此显著,除了边郡展示出的实力,云中骑的凶悍威慑,周决曹的功劳同样不小。
趁着有空闲,周决曹分别见过几部首领和祭师,“推心置腹”一番恳谈。谈话的内容仅有当事人及云中郡大佬们知晓,谈话的结果,就是羌部首领拍着胸口表示,坚决拥护汉室领导,只要号角声起,绝对二话不说抄起刀子就冲,哪怕敌人是匈奴本部,照样能拼个你死我活。
“豺狼之性,慑于威势。”周决曹骑在马上,对走出营地,准备再往草原走一趟的魏悦道,“三公子莫要心慈,分而治之,杀比抚更有效。”
周决曹的话十分直白,和魏悦的打算不谋而合。
新归降的两支羌部没有前辈的待遇,别说受朝廷封爵,连放牧的草场都小一圈。
这样的区别待遇,注定让彼此无法拧成一股绳。他们想要获得更好的草场,想要和另外三支羌部一样牛羊肥壮、富得流油,就必须展示出自己的价值。
人心都是不足的。
在摆脱本部追杀之后,两支羌部追求的不再是单纯的保全性命,而是更上一层楼。
之前曾到云中骑大营的羌部勇士,回到部落后,见到首领和祭师,直接表示,如果想要在魏太守治下争得一席之地,他们就必须和另一支野利氏一样,不要脸皮,抱住汉骑的马腿,削尖脑袋去争辅兵的位置。
对此,首领和祭师都没有异议。反倒是前头归降的三支羌部鼻孔喷气,拍拍用匈奴首级换来的短刀,大口撕扯着麦饼和羊腿,嘲笑这些后来者痴心妄想。
如果不是魏悦有言在先,他们都想抄起刀子教一教这两支羌部规矩。脑子里只想着对方要撼动自己的地位,压根就忘记了,在此之前,他们还打着吸纳后来者壮大自身的主意。
云中骑出营,苍凉的号角声随风而起。
知晓魏悦要再次北上,胡市中一片喧闹。归降的羌人急于随军出战,不耐烦和乌桓人讨价还价,一把抢过对方正掂量的盐袋,用兽皮包好,大手一挥,口中叫嚷着“不市了”。
话落,不理会目瞪口呆的乌桓人,抓起兽皮袋就跑回帐篷,东西扔给幼子,抓起弓箭短刀,带着长子跃上马背,同其他羌人汇合,轰隆隆驰出驻地,直追云中骑而去。
这样的场景,大多数胡商已经习惯,初来乍到的却是不明所以。询问过旁人方才知晓,这些归降汉朝的羌人忙着去打仗,哪还有心思做生意。
“在北边时也没见别部如此。”一名氐人嘟囔道。
“岂能一样?”一个轮廓深邃,满脸大胡子的乌桓人嘲笑道,“跟随匈奴本部作战,战利品不被抢走就算好的。哪里像汉家一般,提前定好章程,是你的就是你的,砍掉匈奴的首级还能换更多好东西。”
氐人听了只是笑笑,没有接话。
他们毕竟还要在草原上生存,不比这些已经半投汉朝的乌桓人。
乌桓人也没继续说,转身走向市旗。
他此行收获不小,带来的马都已市出,该召集人手准备北行。
左贤王的动作到底瞒不住,越来越多的商队听到风声,无论胡商还是汉商,都下意识避开於单的地盘。商队连月不至,抢来的货物终有耗尽的一日,不能到右贤王的地盘去抢,南下估计也是得不偿失,於单不得不开始收敛。
可惜风声已经传出,想要再见到商队的影子,绝不是那么容易。为此,左贤王麾下陆续出现不满的声音,於单杀了一群人,声音才被压制下去。
就常理而言,这样频繁的杀戮注定会出现问题。矛盾的是,慑于於单的铁血,他手下的本部和别部竟都安静下来,再不见任何挑衅的行为。
就在这时,一支南来的商队进入左贤王的草场,带头的是乌桓人,队伍中还有数名鲜卑和丁零商人。
於单也知道自己不能继续肆意妄为,严格约束麾下骑兵,非但没有下手劫掠,反而为这支商队提供了一定保护,籍此换到不少急需的盐和粮食。
商队在左贤王的地界走过一圈,又到右贤王的草场停留数日,其后就带着交易来的牛羊和骏马南下,返回云中郡。
队伍在胡市驻扎,带队的商人秘密进到云中城,将此行探得的消息尽数上报,半点不漏。得到周决曹肯定,兴奋激动之情难以抑制,满足感近乎爆棚。
就事实来看,哪怕周决曹让他们去刺杀军臣单于,这几位也半点都不会犹豫。
卫青蛾有意随商队北上,可惜赵嘉一直忙碌,田地畜场事情不断,秋收之后也未必得闲,行程还要向后拖。
仔细思量之后,卫青蛾将田地交给赵嘉,开始帮鹿老组织人手在村寨附近寻找水眼。同时和赵嘉商量,将畜场中的部分出产带去胡市交易,籍此熟悉各部商人,了解各部风俗。过程中意外发现,卫秋很有语言天赋,无论是哪部语言,听过几次就能大致明白意思,继而复述出来。
赵嘉感到惊奇,想到今后的打算,特地请卫秋来畜场,教授少年和孩童胡语。不需要滚瓜烂熟,能听懂意思就成。
汉军和匈奴的战场势必定在草原,能听懂对方的语言,了结敌人的习俗,不说事半功倍也能占据一定优势。
“阿多放心,这事交给我。”卫青蛾双眸明亮,稍显平凡的面容,却因那一双晶亮的眸子显得神采飞扬,让人移不开视线。
送走卫青蛾,赵嘉又埋首田间,一日比一日忙碌。
汲水的工具已经送入城内,魏太守亲自派人,将熟悉工序的匠人带入城,准备赶在五月前在各县开掘水井,以防河流干涸。
连弩已经制成,和水泥一同上报长安,对赵嘉的赏赐却迟迟没有消息,不知天子作何打算。
赵嘉倒也没在意。不提同魏悦之前的长谈,单就他本人认知,想要达成所愿,战功才是晋身之道。
缓解了缺水的问题,赵嘉兑现承诺,请魏悦帮忙寻来数把强弓,送给已经能拉开牛角弓的卫青、阿稚和阿麦。阿谷几人力气差一些,不想被同伴落下,只能每日勤练。
现如今,不提开弓的强度,单是射箭的准头,少年和孩童们已经稳稳追上赵嘉。尤其是赵破奴和卫青,魏三公子亲自考校之后,不是碍于两人的年纪,当下就想将他们带入军中。
临到五月初,旱情愈发明显。
相比提前挖井的沙陵县,慢了一步的阳寿等县有粟苗大片枯死,更不用说旱情更加严重的定襄郡。
有老人站在田边,看着尚存的谷子,面上的愁色一日重似一日。
大旱之后必有蝗灾。
借助赵嘉献上的水泥,云中郡在惊人的时间内修筑要塞,让南望的匈奴投鼠忌器。可上天无情,硬是不给苍生活路。
旱情加重,蝗灾又在逼近,难得过了一年安稳日子的边郡百姓又将濒临绝境。
赵嘉每日到田间巡视,知晓情况严峻,和熊伯商议,放弃部分粟麦,集中看顾长势尚可的几顷田地。
“挖掘沟渠,在渠上铺干草木板,引水入田。”
流经沙陵县的河流仅剩手腕粗细,至下游处,水流几近干涸。赵嘉知晓县中缺水,但也不会敞开畜场,让人放开取水。
升米恩斗米仇。
先前让鹿老带人挖井,有较远的村寨起初笑脸相迎,在鹿老找出水眼之后,竟是当场翻脸,将挖井的人逐走。待人离开,转身就自己挖井,还在井边派人看守,严禁外村人来取水。
听到消息,赵嘉倒也没生气。
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踩的,既然做出决定,有任何后果也都该自己承担。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就听到该村同临近村寨发生矛盾,其后又内部生隙,甚至闹出人命。官寺下查,十余人被定罪罚为城旦,统统押去修筑要塞城墙。
此事过后,鹿老减少外出,不是有外人求上门,再不会带人离村。
至六月中,边郡降下一场小雨。不等众人高兴,雨云迅速散去,大地又被烤干,再不见半点水汽。
由于止损及时,四顷粟麦长势不错,谷穗挂浆,陆续压弯茎秆。
少年和孩童们用木条和粗布制成网,阿谷别出心裁,用木条圈出圆弧,粘上蜘蛛网,专门用来驱赶和捕捉雀鸟小兽,效果相当不错。
临近七月,熊伯和虎伯都打起精神,日夜带人巡视田亩,丝毫不敢懈怠。甚至在田头搭起草棚,不顾蚊虫叮咬,夜间就睡在田边。
如此警惕并非没有意义。
除了偷食的小兽,竟还抓到数个想要偷割谷子的贼子和野人。
和捧着被割断的谷子满面愤怒的熊伯不同,赵嘉的第一反应实是惊奇。这些人难道会土遁?若不然,魏太守之前派人在郡内过筛子,怎么还会出现漏网之鱼?
事到如今,甭管他们是如何逃过抓捕,这次送入郡城,铁定再跑不出来。
经此教训,赵嘉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大意,加紧巡视田亩,尽量消除所有隐患。
奈何上天无情,无意怜悯苍生。
时入八月,谷麦未来得及收割,飞蝗铺天盖地而来。
时下并无蝗不能杀的规矩,就算有,边民也不会在乎。自己都要活不下去了,还顾着什么“蝗”“皇”之类的,岂非可笑?
魏太守下令,官寺迅速张贴告示,更卒都被派往田中灭蝗。
烟熏火焚,用木板和粗布扑扇,众人想尽办法,使尽浑身解数,仍无法阻挡蝗虫的来势。
赵嘉亲自在地头生火,为免被伤到,不得不将木盆顶在头上。什么抓来蝗虫煎炒烹炸,此刻都成了笑话。
飞蝗来势汹汹,撞到人身上,势必会留下一片青紫。亲身经历过,赵嘉才深刻明白,面对这样规模的蝗灾,以现下的条件真的是无能为力。
偏在这时,赵嘉的赏赐从长安送到,除了预料中的绢帛和铜钱,景帝没有再升他的爵位,而是直接授给他郎官。
论理,赵嘉的年龄还不到,尚不能被朝廷征用。但景帝亲自下旨,并且给的仅是郎官,没有直接授给实职,朝臣倒也知趣,无人出声反对。
接过旨意,赵嘉本该高兴。
成为朝廷候补公务员,他可以提前从军,加上有大夫爵,起-点必定不低。活动一下,将季豹和赵信等人带入军中也不成问题。
可想到今年的收成,赵嘉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旱灾并非局限在边郡,蝗虫吃的也不只是粮食。边郡遭灾,草原未必能够幸免。没有了牧草,牛羊会大批饿死,匈奴将会如何?
想到这里,赵嘉不禁心头发沉。
他似乎已经能听到匈奴南下的号角,看到强盗挥来的刀锋。
边郡灾情严重,长安得到急报,景帝下旨赈灾,运粮入边郡,并严禁酤酒,绝酒商买卖。如发现有人以粮食酿酒,皆依法惩办。
朝中一片肃杀,城南的贵人甲第也少闻歌舞宴饮之声。
阳信公主嫁入平阳侯府,未依旧例离京,而是得天子允许留在长安城。
侯府不比宫内,阳信也不再受到王皇后限制。同田蚡来往得多了,她明白自己该做什么,遵照当初的计划,开始搜集美人,寻机送到刘彻身边。
但凡是容貌姣好,身段柔软的家僮都会被挑出来,交俳优教导。过程中,卫媪的二女和三女,卫青的两个亲姊赫然在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