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劝说果然凑效,一听此事,众臣无不忧心焦虑。
“而今暂且鸣金收兵,一心养精蓄锐,壮大我族,蒙将军还有异议?”初意顺势反问。
蒙丘虽好战,又对天兵多有怨恨,但见魔尊重伤后仍为族内之事这般愁苦,他必然连连应答:“末将听从主上吩咐,不敢有异!”
初意扫看众人。
大家齐齐躬身,齐声高喊:“臣等没有异议!”
初意暂且吁一口吊在胸间的气,便叫宋景和通报这几日牢狱刑罚的情况,而后顺道提及十辰入狱一事。
“昨晚并非十辰擅自用曲,而是我吩咐他用曲子助我找回丢失的记忆。”初意一番解释,随即问众臣:“我命日照护法撤除十辰的刑罚,诸位可有意见?”
大家明白前因后果,自然没有异议。
但十辰因擅自褪去衣裳而触犯魔尊,活罪不可免除,需在狱中关上五日。
初意深知见好即收,只能同意。
***
狱中,十辰听完宋景和说明自己刑罚减免的缘由,面无表情坐在木凳上,一句话也没说。
宋景和将他这副端然无惧的样子看在眼里,却瞧不出他情绪是喜是愁。
十公子是个有些傲气的琴师,当然那股子傲气只对魔尊以外的人。但他的心思并不复杂,只为报魔尊的救命之恩。
宋景和与他接触多次,从未见他如眼前这般深沉难懂。他陷入阴影中的另一半脸,竟令他有种不自觉的怵惕感。
宋景和下意识蹙眉,叫他好生待在狱中,便转身离开。
沉默良久的十辰,视线没有焦距的落在墙面,薄唇渐渐抿得冷峻。
“你究竟是谁……”
声音很轻,像穿过墙隙的风,仿佛不曾开口。
***
五日后,见到来接自己出宫的护卫,十辰恳请道:“能否带我去见尊上一面?”
护卫道:“此番就是应魔尊吩咐,接你去书殿。”
少时,十辰被护卫带到书殿。
他一进门,便跪谢魔尊,问道:“尊上为何如此庇护我?”
初意淡淡瞥去,本就是为引导魔族慢慢放下杀念,才编谎为他开罪,如何解释?
她直接避过他的问题,指了指侧边桌子上的桐木红漆瑶琴:“有根弦还是断了,我叫木匠找来根新的,你试试音色。”
十辰却长跪不起,恳请道:“下个月初一,是长顺节,往日尊上都会夜游洈江,与族人共度佳节。此琴开音之日不如定在那晚,届时我在江船等尊上,万乞尊上应约。”
他这架势,仿佛她不答应,便不起身。
初意寻思这节日恐怕必须出宫,又拗不过他的恳求,遂应下。
片刻后,十辰抱琴离开书殿。
踏出门槛的刹那,眼中再不复方才的感激。
他双眸迸裂凛凛寒光,就连炽热的骄阳也似被他眼底泄出的杀气封住了热度。
与这张清秀的脸庞格格不入。
第八章 留活口!
十月初一,魔族迎来长顺节。
长顺节的由来,与魔族第一任魔尊长顺有关。
远古时,魔族与神族分割三界疆土,两族水火不容,年年战事。
神族有天道降神威,使得神族的力量愈加强大,将魔族打得连连败退。魔尊长顺不得不带领族民逃离神族的攻击范围,最后寻至东荒的洈江附近,开疆拓土。
长顺死后,为纪念他带领魔族寻到庇护之地,特将他离世那日定为长顺节。
最初是为祭拜长顺,久而久之,就成了祈愿魔族兴旺昌盛的重大节日。
这日,魔族会选择就近的洈江边上庆祝,饶是常年隐于深野山林的族人,也会聚集到江边。
往年,魔尊会率船队驶入城内,祭司会在江面洒下当日清晨焚烧过的香灰,祷告来年风调雨顺。
族民则在江边折纸船,将香灰倒入船内,再置于江上,随风飘走。
风一吹,香灰散于江面,亦为祈福。
***
今日的长顺节,与往年一样热闹。
江边人潮涌动,不论男女老少,晚饭过后,陆续来此庆祝。
正值深秋,晚风掠过江面,捎带江水的凉意,拂在脸上,冰冰凉凉的。
大人们带着孩子,找块空地,开始折纸船、写祝愿、倒香灰。大家沉浸在节日欢快的气氛中,哪里感觉到半点秋凉。
正当大家陆续将纸船推送江面,不期一声大喊响起:“魔宫的船队来了!”
大人们忽惊还喜,连忙停下手中的事。蹲着的站起来,站着的踮起脚尖,有娃的将娃抱过来,高高举起,跨坐在大人肩头。
众人目光跟随旁人手指的方向,眼中热烈,一派激动。
只见西南方向,火光攒动,遥遥生明,将晦朦的江面照亮。十余艘木船浩浩荡荡往这方乘风而来,激起哗啦浪声。
“魔尊来了!!”众人欢呼雀跃,拍掌喊叫。
不一会儿,木船驶过城界,进入城内的江域。十二艘木船依次停泊靠岸,唯独一艘暗红色的狮首龙尾船则抛下铁锚,停在江面。
大家翘首望向远处那艘大船,上层有个雕花的红漆舱门。
率先走出来的是陆逢生和蒙丘两位将军,他们分立两侧,一袭黑色大氅的魔尊从内踏出,与祭司一同出现在大家视线中。
甲板上的魔兵纷纷跪下,齐声高喊:“恭迎魔尊!”
江边的族民太过激动,只顾欢呼,忘记行礼。
直到有人连声提醒:“跪拜!快跪拜!”大人们忙不迭伏身跪拜。
有些小孩尚不懂事,奇怪的看着大人们的举动,还没咿咿呀呀说上一句,就被附近的大人给拽下来行礼。
“魔尊洪福!魔尊康顺!”
初意看向前方江边乌泱泱的人影,饶是在魔宫已习惯文武百官的行礼,见到这等万员跪拜的规模,震撼之余,难免几分心虚。
好在魔头已死透,不晓得有人冒充他。倘若还活着,定会将她千刀万剐。
即便是个不可能发生的假设,初意心中下意识一阵寒颤,单手将大氅的领口拢了拢,佯装风凉。
“叫他们起身吧。”她吩咐蒙丘。
蒙丘嗓门大,稍微用些法力,声音便洪亮如雷,能达百丈之远。
族民听言纷纷起身,视线却未离开大船,兴奋的朝魔尊挥手呐喊。
蓦地,东侧冷冷清清的逆风区突然亮起两盏烛灯,在漆黑的江面尤为显眼。大家视线一移,却才发现那里停着一艘曲柳木做的小船。
小船其实不小,船舱足以容纳七八人,但与魔尊的大船比,堪似小鸟偎大鹰。
“那是十公子的船吧?”有人眼力好,一眼就认出那船。
“听闻十公子上个月在魔宫的牢里受了些罪,还以为魔尊再不听他抚琴,看来都是谣言。”
“魔尊与十公子可是有上千年的交情,那些传言你也信?”
大家低头交耳,小声谈论起来。
*
却说站在大船上的初意,早在那艘小船浮在江面时,便瞧见了船影。
她不知原来的魔尊是不是个信守承诺之人,但她既然许诺十辰,开琴之日就得应约过来。
“走吧。”她与陆、蒙二人道。
蒙丘皱眉立在原地,表情就跟吞了满口泥巴似的纠结。
初意早便瞧出他与十辰不对盘,遂没为难他,只叫他在船上待着,便一跃而下,飞向木船。
十辰已候在船舱外,只等她到来,躬身将她邀至舱内。
紧随而来的陆逢生不便打扰魔尊听曲,则留在外边。
他一手摁在腰间佩挂的刀鞘上,守在舱门旁,清秀的眉目倏添几分威严。
*
进入船舱,初意才发现里头还有两位女子,正低头跪拜。
等她们抬头,初意目光迅速扫过二人,皆是陌生的脸,未曾见过。只见她们一人手执长箫,一人端着陶埙,想来是一同奏乐的。
后面入舱的十辰问道:“她们是奉乐坊的乐师,尊上还有印象吗?”
初意落座案几后,轻摇头,即是回答。
十辰上前与她斟酒,一边道:“往日在奉乐坊,一直是她们与我伴奏。长顺节的乐曲复杂,一人抚琴,实难完成。”
他将酒壶放下,看向她,又问:“尊上若不喜她人奏乐,我叫她们出船就是。”
“无妨。”她只来听曲,何须在意几人奏乐,便示意他们开始。
十辰起身,回到自己位置,瑶琴早已搁在案上。
他与二人颔首,先是长萧起乐,悠扬婉转,静静聆听,犹如野鹰翱翔天际。陶埙在第二段时柔滑的接入,朴拙厚重的音色宛若飞鹰栖息林间,正闻山林兽鸣。
初意缓缓阖上眼,任由自己的意识化作野鹰,跟随乐曲领略魔域山湖风光。
忽而,萧停埙止,奏响瑶琴。
虽说换了琴身和一根琴弦,但其音色几乎未变,偶尔能听出几声略微清脆的琴音,是新弦尚未完全开声所至,并不影响整首曲调。
初意沉浸乐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