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那首歌是北境的民歌,一般在征战归来后,北境的女子会在军队进城时,站在旁边道路上,举着酒杯,夹道唱着这首小调。

这首曲子卫韫听过很多次,那时候他骑在马上,跟在父兄身后,他会欢欢喜喜弯下腰,从离他最近的姑娘手里,取过她们捧着的祝捷酒。

这歌声仿佛是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再抑制不住,痛哭出声。

她的歌声和雨声盖住了他的哭声,让他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不会有人看到他此刻的狼狈,不会有人知道,卫家如今的顶梁柱,也有扛不住的时候,会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风雨声越大,她的声音却始终柔和平稳,那声音里带着股英气,却也含着女子独有的温柔。

她一直唱到他的哭声渐小,随着他收声,这才慢慢停下来,而后她转过头去,再次看向他,那目光柔和平静,在他狼狈抬头时,依然如初。

他头发散乱,脸上满是泪痕,目光却已经安定下来,楚瑜轻轻笑了笑,将手中绣了梅花的一方素帕递了过去。

“哭完了,”她的声音里带了某种力量,让人的内心也随之充实,听她慢慢道:“就过去了。”

过去了。

所有事都会完结,所有悲伤都能结束。

他在战场上从未倒下,如今也是如此。

卫韫从楚瑜手里接过帕子,认认真真擦干净了自己的面容。

这时马车停下来,卫夏在外面恭敬出声:“公子,少夫人,到府了。”

楚瑜轻轻咳嗽,卫韫上前扶她。

所有的事安定下来,楚瑜便觉得自己一瞬间仿佛是垮了,她将所有力落在卫韫和晚月身上,卫夏撑着伞,扶着她走下来。

下来时,楚瑜便看见卫府众人正安安静静站在门口,他们目光都落在楚瑜身上,似乎在期待这一个答案。

楚瑜目光扫过众人,最后终于是点了点头。

“没事了,”她虚弱出声:“七公子回来了,卫府没事了。”

听到这话,王岚率先哭了出来,张晗扶着她,轻轻劝说着。

谢玖走上前来,从卫韫手中接过她,扶着她往里走去。

卫府一时喧闹起来,有人欢喜,有人哭泣。卫韫由卫夏卫冬搀扶着走进院子,看着那满院白花,觉得自己仿佛是好几辈子都没有回过家一般。

他目光平静看着院子,旁边管家带着人来,焦急道:“七公子先回房里让大夫看看……”

卫韫没说话,他目光落到不远处的灵堂上。

所有人止住声音,卫韫推开了卫夏卫冬,自己一个人往灵堂走去。

那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腿骨隐隐作痛,他却还是走到了那灵堂前方,七具棺木落在灵堂之中,七具灵位立于祭台之上,烛火的光闪闪烁烁映照着那灵位上的名字,卫韫静静站在棺木前,整个人孤零零的模样,仿佛是天地间就剩下了那一个人。

蒋纯和姚珏被人搀扶着走出来,看见卫韫站在灵堂里,她们顿住步子,没敢出声。

几位少夫人看着卫韫的背影,他身着囚衣,头发用一根发带散乱束在身后,明明还是少年身影,然而几位少夫人却都不约而同从这少年身上,隐约看到了自己丈夫少年时的模样。

世子卫珺,二郎卫束,三郎卫秦,四郎卫风,五郎卫雅,六郎卫荣。

卫珺儒雅,卫束沉稳,卫秦风流,卫风不羁,卫雅温和,卫荣爽朗……明明是各异的特质,却都在这烛火下,在那名为卫韫的少年身上,奇异融合在一起。他们仿佛有什么是一致的,以至于光看着那背影,众人就能从那少年身上,寻找到自己想要的影子。

各位少夫人不忍再看,各自转过头去,只有楚瑜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少年身上,她看着他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跪了下去,从旁边取了三柱香后,恭敬叩首,然后放入香炉之中。

接着他站起来,神色平静踏出了灵堂。

没有不舍,也没有难过,没有流泪,更没有哀嚎。可是却没有任何人,敢去指责一句不孝。

那人仿佛是浴火而生的凤凰,在经历彻底的绝望后,化作希望重生于世间。

他从灵堂里走出来,卫夏率先反应过来,赶紧去搀扶卫韫,卫韫也没拒绝,给卫夏和卫冬搀扶着,离开了灵堂之中。

等他走了,旁边晚月才询问楚瑜:“少夫人,回了吗?”

楚瑜点点头,这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梳洗之后,楚瑜便觉得自己是彻底垮了,她倒在病床上,一连睡了三日,都迷迷糊糊,不甚清醒。

只觉得药汤一碗一碗灌下来,隐约间听到许多人的声音,她睁眼看上一眼,便觉得是废了好大的力气。

卫韫都是皮外伤,唯有腿骨需要静养,包扎之后坐上了轮椅,倒也没有了大事。听闻楚瑜染了风寒不起,于是从第二日开始,便过去侍奉。

高烧第一日,楚瑜烧得最严重,大家轮流看守,等到半夜时,所有女眷便都守不住了,只有卫韫身体好,便在下人陪同下守在屋里。

蒋纯本想劝卫韫去睡下,毕竟有下人守着,也不会有什么事。卫韫却是摇了摇头道:“不守着嫂嫂,我心难安。”

蒋纯微微一愣,她随后明白,卫韫并不是在帮楚瑜守夜,只是借着给楚瑜守夜的名头,给自己无法安睡寻一个借口。

他虽不哭不闹,却不代表不痛不恼。

于是蒋纯退了下去,只留下人陪着卫韫守在楚瑜屋子的外间。

卫韫没有进去,就在外间坐着,拿了卫珺的字来,认真临摹着卫珺的字。

卫珺死后,当卫韫内心难安,他便开始临摹卫珺的字。

卫珺是世子,因此从小所有事都被要求做到最好。柳雪阳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对卫珺要求就高一些,于是卫珺虽然出身将门,却写了一手好字。

以往卫珺也曾催促他好好读书,可他却从来不愿费心思在这上面,如今卫珺走了,他却在完成这人对他的期许时,觉得自己似乎又能重新触碰到那个在他心中样样都好的哥哥。

卫韫临摹着字帖的时候,楚瑜就深陷在梦境里。

梦里是皑皑大雪,她一个人走在雪地里。

这是什么时候?

她思索着,看着那平原千里落雪,枯草上坠着冰珠,她隐约想起来,这是她十二岁。

十二岁那年,她跟着父亲在边境,那一年北狄人突袭,她正在城外玩耍,等回去时已经是兵荒马乱,等她父亲撤兵的时候,她更是不知道该去哪里。

于是她往城外远处跑去,想要躲进林子。那时候是攻城的厮杀声,是远处的马蹄声,她心里一片慌乱,茫茫然不知何去。

也就是那时候,少年金冠束发,红衣白氅,驾马而来,然后猛地停在她面前,焦急出声:“你怎么还在这里?”

她抬起头来,看见了那少年,面冠如玉,眼落寒雪,腰悬佩剑,俊美翩然。

他朝她伸出手,催促道:“上来,我带你走。”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将手放在他手里,被他拉扯上马,抱在怀里,奔驰向战场。

那是十二岁的楚瑜,十四岁的顾楚生。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情,楚瑜回想起来,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喜欢顾楚生,大概就是在那一刻。

她爱上那一刻朝她伸手的少年,为了那一刻,绝望了一辈子。

于是当她意识到这是哪里那一刻,她急促呼吸起来,开始拼命奔跑。

她要离开这里,她再也不想遇见顾楚生,她不想再过上辈子的日子,同上辈子同样的任何一句话,她都不想听见。

她在梦里拼命跑,拼命逃,却还是听见马蹄声追逐上来。

“上来,我带你走。”

“上来,我带你走。”

少年的声音追逐在身后,犹如鬼魅一般,纠缠不放。

楚瑜拼命往前,可是逃不开,就是逃不开。

她大口大口喘气,跑得近乎绝望,感觉周边似乎有洪水淹没而来,她在水里死命挣扎,却没人救他。她隐约间抓住了什么,她就拼命抓着,仿若眼泪一样的水灌入她鼻口,眼见着要见她彻底淹没,她几乎放弃挣扎,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一声呼唤,嫂嫂。

这是卫韫的声音。

他听见楚瑜睡得不安稳,便放心不下。正巧长月出去端药,楚瑜大叫了一声“救我!”,卫韫便再也安耐不住,推着轮椅,掀了帘子进去,停在了楚瑜身边。

他刚来到她身前,抬手想去试一试楚瑜额头是否退烧,便被这人猛地抓住了袖子。她死死抓着他的袖子,仿佛是抓住了唯一的稻草。

“救我……”

她颤抖出声,反复开口:“救我……”

卫韫皱着眉头,轻声开口:“嫂嫂。”

楚瑜陷在梦魇之中,话说得迷迷糊糊,卫韫隐约听见一个名字,似乎叫……楚生?

她喊的含糊,卫韫听得不太清晰,只看见少女紧闭双眼,握着他的袖子,仿佛是怕极了的模样。

放下了平日那股子沉稳的气势,此刻的楚瑜,看上去终于像个十五岁的少女。

卫韫替她换了额头上的帕子,目光落在她颤抖着的睫毛上。

她生得貌美,十五岁的她其实并未长开,平日那份成熟也全靠妆容,如今卸了妆,便可见少女那份青涩稚嫩。

她皮肤很白,如白瓷美玉,如今出着汗,透出几分潮红。卫韫皱着眉头,看她深陷噩梦之中,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一声声叫她:“嫂嫂,醒醒。”

他的声音似乎是穿过高山大海,如佛陀吟诵,超度那忘川河中沉溺的亡魂。

楚瑜听着他一声声呼唤,内心仿佛是获得了某种力量,渐渐安定起来。

那声音似是引路灯,她朝着那声音慢慢走去,然后看到了微光。

等她睁眼的时候,便看见少年坐在她身边,金色卷云纹路压边,长发用发带系在身后,眉目间带着忧虑,在看见楚瑜睁眼时,慢慢松开,化为了笑意:“嫂嫂醒了。”

楚瑜静静看着面前少年,一瞬间竟是认不出来,面前这个人是谁。

她恍惚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小七啊……”

说话间,长月已经端着药走了进来,见楚瑜醒了,激动道:“少夫人,你醒了!”

楚瑜点点头,抬手让长月扶了起来。

她有些燥热,旁边卫韫给她端了水,她喝了几口之后,抬头看了看天色:“几时了?”

“卯时了。”

长月从楚瑜手中接过杯子,楚瑜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卫韫身上:“你怎的在这里守着?”

“嫂嫂染疾,小七心中难安。”

卫韫说得恭敬,楚瑜看了他一眼,直接道:“是心中难安,还是难以入眠?”

“皆有。”

楚瑜面前,卫韫也没有遮掩:“本也难眠,便过来守着嫂嫂。”

楚瑜淡淡应了一声,和卫韫这一问一答,她慢慢从梦境里缓了过来,也就没了睡意。她斜斜靠在床上,颇有些懒散:“怎的睡不着了?”

“会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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