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2 章

沈瑜又在看着沈绛,他在细细打量着自己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那目光柔和地仿佛透过他的容颜,看到了另一个骄傲美丽又强大的女人。

“当初,她生下你,是因为我欺骗了她。”沈瑜轻道。

“你……”沈绛隐隐约约,发觉似乎有件事情,应该将要明白了。

“你去过了苏特?”沈瑜看他身着窄袖行装,短发卷曲,一副异域装扮,他的衣衫饰物,都是他离开苏特之前女王令人为他打理的,所以在衣领上还绣有一枚象征苏特王族的星月徽记。

沈绛点头,“是,也带回了您当年交托给女王保管的舆图。”

“舆图……”沈瑜忽然苦笑,“看来世事果然注定,所有逆天之举,都是枉然啊!”

“您是什么意思?”沈绛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了。

沈瑜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沈绛的面庞,道:“孩子,你应该知道了,你曾经有个同胞的姐姐。”

“是。”沈绛抿了下唇,每次想到那个夭折了的血亲,沈绛都有种说不上的怪异的感觉,好像是他夺去了她的生命一样,若不是因为她的死去,今日世上,也不会有他了吧。

“当初,因为一些意外的原因,那个孩子无法活命长大,我很遗憾。”沈瑜的话语里,并没有因为那个无法成人的孩子而觉得悲伤,他只觉得遗憾。

“你……”沈绛的呼吸渐渐加重,他忽然害怕了,害怕从沈瑜口中听到的事情。

“公主,为此十分伤心,我陪了她很久,一年半之后,又有了你。”沈瑜轻轻地诉说着。

沈绛的心却越来越凉。

沈瑜的语气太过冷静平淡,他讲述起他与女王的私情,没有半点的心澜起伏。

“你说你欺骗了女王,你欺骗的是她的感情吗?”沈绛问着,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沈瑜收回了手,低叹一声,“也许吧,她终究是一个女人,女人,唉……女人……”

他停了停言语,那种带着无数复杂心绪的长叹,不知道是惋惜,还是怜悯。

“你若是无欲无情,为什么要欺骗她?”沈绛忍不住追问道,他知道女王一直在怀念着他的父亲,一个女人,以为她曾经得到了爱情,并且为此怀恋多年,甘冒性命之险,保护她与情人的私生子,这样的情意,若一开始就是欺骗,那是令人何等的惋惜可怜。

“因为,我需要一个孩子。”沈瑜毫不避讳地回答,“一个神皇血脉的孩子,便是你。”

“什么……”沈绛连舌尖都僵硬了。

沈瑜肃容道:“小绛,你可能还不明白,你身怀神皇血脉,应该成为朝满之地的王,那幅舆图,便是我献给苏特真正的王的宝物,那才是一件能够改天换地的神器!你不应该带回中洲的。”

“我不太明白你的话。”沈绛呼吸逐渐加重,或者说,他不想明白。

“你会明白的,小绛,”沈瑜依旧语气平静,“你还年轻,需要经历更多,当你明白你肩上的责任的时候,才能真正看懂那副舆图。”

“你不是我父亲!”沈绛立刻起身,但他坐了太久,两腿发麻,踉跄了一下,又立刻重新站稳了。

“我父亲,是不会有如此……愚蠢的野心!”他盯着沈瑜,强调。

这件事让他觉得荒谬到了可笑的程度。

“小绛,当初我带你周游各国,看的人间富贵朱门绣户,王侯权贵一呼百诺,而千里饿殍民不聊生,你不明白吗?”沈瑜道。

“我不明白!”沈绛厉声道。

“我无力反抗这不公的世道,只是因为我不是神皇之后,呵,这天道何其荒唐,以血脉论成败,既然天不认我,那我也可顺应这天命。”沈瑜依旧语声娓娓,只是他的言语逐渐冰冷。

“中洲数代皇朝,却注定都不能长久,兴亡更替,苦的都是黎民苍生,我想过改变这一切,但是太难了,一定是哪里错了,也许,我需要换一种思路。”

他边说,边看向沈绛。

“小绛,你一直不知道自己是谁,是不是?”

“我……”沈绛拧过了头。

“你是——”

“不要再说了!”沈绛大喊,“我不想知道我是谁!我不在乎,父亲!”

他从来没有这么抗拒知道自己的来历,这比他是苏特宫廷的一个阴谋的产物还要让他难受,他可以不被期待的降生,他可以是一个苟且偷生的混混无赖,活得有血有肉,卑贱却自由。

但他,不是一个工具。

*

“改变?”萧尹露出一丝苦笑,面前的大树亘古不变,不可撼动,改变二字,何其艰难。

乌啼摇头,郑重地同萧尹道:“你此刻站在这里,一切就是能够改变的。”

“不……”萧尹却摇了下头,“我亦随波逐流罢了,至今造就,不过是时势二字,非有天命,可能,这天道果真不可逆吧。”

“萧尹!”乌啼听他的声音中有着浓重的颓然之感,不由提声唤他。

萧尹却看向他,忽然问道:“你之前说,我若顺应天命,便有江山三百年,那我既然已经在此,又如何顺应所谓的天命呢?”

乌啼轻声一叹,面容逐渐平淡,“你忘了你与郑家的公主,还有婚约吗?公主当初若留有你的血脉,自然算是神皇一脉了。”

萧尹沉默,未曾言语。

两年前的宫变之日,郑仙音公主就已经死在了沈绛的手中。

乌啼道:“过去之事,自然不可更改,人死,当然也不可复生,但郑氏一脉,未曾断绝,也不会断绝,梁王郑悦,亦是圣帝子嗣,他儿女众多……”

乌啼说着,顿了顿,然后重新盯着萧尹的眼睛,“但你确定要这么做?”

萧尹闭目仰头,轻叹一声,吐出一口浓白的雾气,没有任何的表态。

四周的雾气也越加的浓重,就连对面站立的二人,也几乎都看不清对方的容貌了。

“走吧,这里不可久留了。”乌啼道。

萧尹最后看了一眼那即将消失的图谱,点了点头。

“那这场雪,也下了四十年?”萧尹转身之后,重新听见风声呼啸依旧。

“我不知道,我没有离开过此处,这里气脉流动,变化万千,我怕离开就等不到你们了,所以四十年来,没有出过这大门一步。”乌啼道。

萧尹默然点头,他不知道这异境中的四十年,乌啼是怎么过来的,但这其中无休止的等待,一定充满了苦闷。

“那,你之前说想告诉我的,究竟是什么?何为无法弥补的憾事?”萧尹又问。

乌啼便问道:“方才你看了那副图谱那么久,还没有明白吗?”

萧尹回忆起图上那一个个鲜活的名字,眉头倏地一震,“你是说——”

乌啼抬起麈尾,再轻点着头,“三思先生执拗了,他做错了一件事,过于惊世骇俗之事。”

“那小绛他……”萧尹袖中手指不由根根握紧。

“这里应该如同那副舆图一样,都是千千万万世之前的世界留下来的残境,当初赵无极与苍术借由天机门的术法重新构造了异阵,你所见的,都是他们拼命保存下来的一丝上古的残响而已,这些东西来历都已经无法溯源了,但是我想,最初构建这样的异境,应该运用了一种如今早已经失传的古术,可能与魂灵之类的东西有关,因为这里充满了无数生人的活气。”

乌啼抬起手,有气流从他的指尖肉眼可见的流过。

“最初的时候,用了活人生殉,才形成了这样介于生死之间的世界。”

“生殉……”萧尹喃喃,想起江陵城中,太平塔下的那几具诡异的残骨。

“年深日久,这些气脉也渐渐消散了,但当初为此死的人太多了,甚至连一些上古的痕迹都有残留至今,……不管三思先生是作何想的,但这里的确是天道之外的世界,而他,原本也确实不应该存在于现世。”

“小绛,究竟是谁?”萧尹终于问出了这个他萦绕在心中许久,却不敢面对的疑问。

沈绛是随着舆图出现的,他的生命和命运都与此有关。

乌啼却摇头,“我不知道,也许是昔日创造这个异境最初的术师,也许是千年前为天下甘抛头颅的广平君,也可能是勾画出那一副舆图第一笔朱砂的先辈,是千千万万想要为这世道做出改变的而牺牲的前人之一,他是谁,很重要吗?”

“不知道。”萧尹深陷苦恼,他无法释然。

乌啼轻道:“这世间没有所谓的轮回转世的,能够一直流传后世的,是无数人凝聚起的巨大的意志,还有指引前进方向的希望。”

“所以,你想让我如何做?”萧尹问道。

“那要看你,如何选择。”乌啼却道。

但他又感慨道:“不过,你也看到了,原本不应该存在的人,却因为身上流有陈旧的血脉,已经慢慢地走到了命运的正路上,天道,真是扑朔迷离,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拨弄着一切。”

*

“原来如此,所以我死了,尘归尘,土归土,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才是正确的,对不对,父亲?”

吹进木窗格的,是西河城春天时才会有的那种带着泥沙味的风。

沈绛靠在书房的门柱上,望着院中泥墙上原本枯黄的杂草,已经因为春风而染上了些许的绿意。

“你若是这么想,我也无法阻止。”沈瑜摇摇头。

“这个世道已经有无数人尝试改变,但他们都失败了,千年之前,连广平君都失败了,我只是顺应了我的命运,接替他的意志,我有耐心,在这里等待下一次雪化之后的世界……”

沈瑜的话音与他的身影都一起渐渐远去。

“父亲!”沈绛猛然追了几步,惊醒地站住了。

周围骤然亮起了无数油灯的灯火,这些光投射在祭台的铜镜上,亮得刺眼。

方才所见所闻,一时之间,竟然如梦境一般在感知中渐渐远去,让他有种大梦初醒的恍惚。

“不该存在,逆命之相……”沈绛苦笑数声,心中空落落的难受的感觉却异常的鲜明。

从前他一直把这些话当狗屁的。

……也不是完全不信,只是将信将疑而已。

说起来,鲜于期一直被他连累的挺倒霉的,经常无故破财。

还有阿尹……

他现在哪里?

沈绛扭头四顾,除了摇曳如梦的火光,只有他自己。

他拨出腰带上的弯刀,细细打量着,周围那些灯火映得刀身上的花纹如同活了一般流动着。

这把刀,经过千锤百炼,削铁如泥,杀人,自然不在话下。

沈绛举起小刀,正要狠狠地向下刺下。

一点银光飞来,继而手背剧痛,接着弯刀与一枚银钉同时落地。

他急速转头,看向一旁,“阿尹!”

“你在做什么!”萧尹面色发青,瞳孔紧缩,额头竟然一层的密汗。

“我……”沈绛看了眼半插在古老的地砖上的弯刀,明白萧尹定是误会了,忙道:“我觉得这里怪异,这祭台还是毁去的好,便想打乱这铜镜。”

“你最好不要骗我!”萧尹又厉声一喝。

“不曾。”沈绛摇头,又解释道:“我若是想要自杀,何须这般大动作?横着一刀便能割断颈间血管了。”

萧尹步步走来,近前之后,一脚便踢飞了那花纹钢的弯刀,“从今往后,不许再拿刀!”

“我……”沈绛见他恼怒不似平常,不由退后一步。

“你……”他又看向萧尹,张张口,“你这是怎么了?”

“我说过了,你再做危险的事情,我就废了你武功!”萧尹不容他分辨,直接抓起他的手腕,三指紧摁脉门。

一阵几乎折断手骨的剧痛从腕间直冲沈绛前额,激地他额头青筋乱跳。

“啊!”沈绛一时站立不稳,膝盖一软,屈膝跪下。

“萧尹!”他忍痛吸了口气,大喊道:“你放开我!”

但萧尹根本没有理会他,沈绛可以感受到他体内气流涌动,一股极强的内力直冲自己的气脉。

沈绛忍受不得,知道他只需再一发力,自己必定被他震断经脉。

“阿尹……阿尹……”沈绛不能想象自己从今往后没了功力,从此成一个废人,若是如此,那他还不如去死。

他不敢再刺激萧尹,只得放软语气,带着哭腔求他。

“阿尹,你松开我,痛……”

萧尹气息亦紊乱无比,他此刻心中无比纠结,该不该断了沈绛的气脉,他开始后悔,当初不该教他内力,若不然不会面对今日这般艰难抉择。

他不能再让沈绛离开,不能让他有回去苏特的机会,他相信有朝一日,沈绛有必须回去的理由,他无法阻止他的。

而那一条所谓的命运的道路,如同乌啼所言,是无法挽回的错误。

这个错误,便是地狱。

但闻得沈绛此刻这般软语相求,萧尹眼珠子微微一动,目光移到他的面上,那张苍白的脸上,划过两道湿漉漉的痕迹。

萧尹手一抖。

“阿尹。”沈绛咬紧唇,额头崩出豆大的汗珠,再汇聚成涓涓细流,顺着清瘦的脸颊流下下颌,渐渐洇湿了他的衣领。

“我不知道你方才有如何见闻,但你若定要断我气脉,毁我内力,我也随你,反正我这运力凝气的本事都是你教的,当我还你便是,我不乐意欠旁人的。”

他话中哀音深重,萧尹心中一震,蹲下身,将他深深地拥在怀中,柔声道:“小绛,就算你没有武功,从今往后……”

“没有从今往后了,萧尹,不如你再挖去我的眼睛,割了我的舌头,打断我的腿,若不然,我活着一日,定会有一千种办法杀了你!”沈绛的声音越加的冰冷。

“好,我会日日夜夜都小心防备着的。”萧尹话音才落,骤一凝气——

“啊——!”怀中之人凄声大喊,眼神瞬间无比清亮凌厉,同时,他立刻拔出腰上那把寒铁小刀,横在了胸前。

在他抬起头之时,周围明晃晃的油灯闪耀着无数双的眼睛。

“师姑,我终于见到您了。”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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