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昧不亮的时候,一乘绿幔兜纱小轿停在皇宫尚膳司的后厨外,轿帘里传出一个欢快的声音:“咱们好歹也是奉旨御医,没有八十八抬的大轿和忠犬开路,也不至于这样偷偷摸摸的呀,没趣没趣!”
“你小点儿声,大小姐,这儿已经是宫门之内。以你脑子里的剧本储量,不会不明白一道宫墙背后的含义吧。”另一个声音淡淡吐槽道。
“我当然明白,这里是权力与财富交织的邪恶地。如果你爱一个人,带他来皇宫;如果你恨一个人,带他来皇宫。可惜不是古故宫,只是南京小朝廷,看上去根本不辉煌的说。”
“古故宫?你说的是北直隶顺天府吧,下下任的皇帝会迁都到那里。本朝开朝时根基浅,才定都在富庶的应天府,有传闻说,这里有一座地下宫殿,是全部由黄金砌成……”
“黄金?就在咱们的脚底下埋着?”少女冲出轿子,手里不知从哪儿变出了挖墓三项:铁铲,爆竹,探照灯。
她身后的人抚额道:“前提是传闻传闻,只存在于美好的想象中,青儿姐。”何当归没料到她的搭档完全不畏惧皇宫的肃穆氛围,比平常时候更加跳脱了,一时十分后悔不该把这妮子带进来。
青儿的爆竹引线挂住了灯罩,意图用蛮力把两者分开……
何当归立刻睁大眼睛,一声“不要动”还含在嘴里,只听“啾!啾啾!”的巨大声响瞬时炸开,惊扰了鸦雀不闻的皇宫的夜。耳力很好的何当归发誓,有超过十个脚步声正往这里飞奔而来,东南西北各个方向都有人。还有哪里是没人的?
“呜呜!”青儿回头,亮出一张被烟火熏黑的俏脸,眼睛里全是泪。她一头扎进身形娇小的姊妹怀里,扭动着腰身哭诉,“好可怕呜呜,两个耳朵木了,什么都听不见了呜呜!”
怒!
青儿当然需要被好好教育一顿,但目前不是最佳时机。何当归深吸一气,默默告诉着自己。
四下望了两回,这里其实是御膳房的外厨后巷,专门宰杀新鲜牲畜的地方,靠墙的一排竹筐里有呼呼睡觉的鸡鸭。何当归一把拎起青儿的领子,塞进其中一个空竹筐,严肃地对她说:“你的任务就是送点心给祁沐儿,多余的事不要做,喏,朱允炆给的免死金牌留给你,别动不动就拿出来。”
四周的杂声越来越多,从那破空而来的气势就知道,那些人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大内高手。
“啊?”青儿像耳背的老太太一样扯着嗓子,对何当归的脸喊叫,“小逸你大点声,我听不见你说什么!”
破空之声更急迫了。
何当归毫不犹豫地敲晕了青儿,放进竹筐底层,上面放了几叉稻草和一只睡得羽毛热乎乎的老母鸡。这样应该就保险了吧,何当归戴上斗笠,往巷尾跑去,不久便撞到了人身上。
对方闷哼一声,隔着斗笠的纱,依稀觉得那人有点眼熟,可能是她认识的那帮人的手下。
“何人擅闯皇宫大内?”那人喝道,“嫌命太长了吗!”
“哦,有流星!”
何当归往天上一指,那人跟着看过去。抓住这珍贵的一丝缝隙,她动用了十成的迷踪步法逃生。后面的声音追着她喊:“站住,有种留下名来,逃跑算什么好汉!”
何当归绝尘而去,觉得迷踪步的始祖风扬都没这样狂奔过。对于皇宫的地形,她还保留着印象,现拿出来用也非常管用。刚才跑过的未央殿是朱元璋接见道士的地方,前面的小齐阁是存放丹药的库房,有直通尚药房的捷径。
……
“李副将,出了什么事?”
“有刺客吗?”
何当归逃后不久,爆竹引来的一批人全到齐了,除了大内禁卫军指挥使,自天字甲号以下的十二大守门人之外,还有东厂的曹鸿瑞和锦衣卫的段晓楼。每个人都是身披双甲,手里拿着一两件兵器,周身缠绕着戾气。
如果何当归见到这一幕,一定会感叹自己的好运气,因为她选了拦截最弱的一个方向,就是那个抬头看星星的李副将。
李副将不敢说出自己失守的原因,只好撒谎道:“末将跟那刺客过了两招,对方的武功远远在我之上,轻功身法更是骇人听闻。没能拦阻那名刺客,是末将失职。”
果然听者之一说:“老李你已尽了全力,何罪之有?只怪刺客太狡猾,咱们里外把宫禁守得铁桶似的,竟还有漏网之鱼。”
“那名刺客?”另一人皱眉问,“这么说刺客只有一人?”他是号称智将的天字乙号。
李副将点头:“看身形像是女子,只有一人不假,但末将完全不是她的对手。对了,看她离去的背影,用的似乎是江湖上失传多年的迷踪绝影步,眨眼之间连残影都看不到了。”
“迷踪步啊……”
“怎么,天字乙号你有线索?”
天字乙号犹豫一下说:“漏夜三更的时候,有一队轿子持长孙殿下的手令入宫,半个时辰后又原路返回了。”
“长孙殿下是么……”众人中传出一声嘎嘎的怪笑,“那就只好等天明时请示陛下了,希望那名被放走的刺客不要伤害人命才好。否则,长孙殿下可怎么同圣上交代。”
说话的人是东厂总管曹鸿瑞,五十上下年岁,肤细无喉结,长眉飞进鬓发里,细眼里似乎带着笑意。最与众不同的地方是,那张脸的眼尾和腮角旁搽着一层深红色的胭脂,气质奇特,难以形容。虽然只穿一件素袍,但带给人的威压是压迫性的。
这就是民间谈“曹”色变的曹公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他开口说笑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忍不住深深低下头,设法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曹鸿瑞和长孙殿下朱允炆不和睦,这在宫里是老生常谈了。
“不必了!”有个清风般轻柔而果断的声音响起,一下子打断曹鸿瑞的怪笑。十二禁卫指挥使额头齐齐冒汗,看向开口的人。
段晓楼的双手在背后交叠,半眯着眼睛说出下面的话:“不必报给圣上知道,那队轿子是长孙殿下安排给十六公主的奶娘,共有十人,张美人过目后留下了三人。其余人等是我点查后送出宫的,并没有类似刺客的人。”
哦,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张美人为圣上诞了十六公主宝庆,圣上非常喜爱,还把照顾十六公主的事务交给长孙殿下,让他悉心呵护。
不过段侯爷您是喝多了还是没睡醒,一向万事不上心的您老人家,好端端插手九千岁和长孙殿下的争斗干什么?还嫌这一滩子水不够浑吗?九千岁肯定要产生别的想法了,希望不要殃及池鱼哪。
众人接受了段晓楼说的理由,曹鸿瑞却还是一脸不相信的样子,追问:“若咱家没记错,公主的奶娘早就由内务府敲定了,怎么又从民间选上来?这其中莫非有什么隐情?”
十多双眼睛眼巴巴看着段晓楼,只听一阵沉默后,好听的声音叹气般地说:“九千岁既然这么问,晓楼只有实言了……其中的确有隐情。”
承认了,他居然承认了!众人的下巴落到地上。
“哦?”曹鸿瑞露出一丝得意之色,挟带威压走到段晓楼面前,“还不快从实招来!”
换做其他人正面对着曹鸿瑞,十有八九都腿软了。段晓楼的衣襟上带着丝丝缕缕的酒的味道,大概真的是醉得不轻的缘故,不退反进,斜跨一小步搭住了曹鸿瑞的肩膀,红唇凑到对方耳边,却用在场人都能听见的音量说:“隐情就是,咱们圣上偶然品尝小公主的饮品后,对人乳的味道赞不绝口,每天都要饮上几碗。小公主最近饿得直哭,张美人心焦不已,才拜托皇长孙找新的奶娘。”
众人不禁哑然,没想到所谓的隐情竟然是这样,皇上一把年纪了,跟满月的女儿抢奶吃,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
一片沉默中,段晓楼“哈哈”大笑一声,调转过身大步走开了,背对众人挥挥手,道:“旁人问我是断不肯说的,是九千岁问了才说,所以大家都要为咱们圣上保守秘密啊。一旦传到圣上耳中,不大好办呢。”
大内高手们看看飘远的背影,又看一眼面色难看的曹鸿瑞,心里暗自流泪,不要殃及池鱼啊小侯爷,大伙儿不是好兄弟么。
与此同时,皇宫深处一间不起眼的药庐偏殿里,隔着窗子透出几道光亮,而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论理是不该有人的。窗外的风吹得窗纸作响,何当归突然闻到一丝不属于药庐的气味,停下手里的动作,迅速吹灭的膝头的瓦灯。
身后有人!她的感觉如此告诉自己。
“果然是你。”身后的人说道。
“哪里危险你就往哪里闯么,有个成语叫‘天高地厚’,你大概从不明白它的意思吧。”
“李粟口中的厉害高手,我猜着是你,可仔细一想又发笑了。让杀手级别的人称赞为高手,你的本事又见长了。”
“说吧,跑这里想玩什么,看我还能不能兜得住。”
“……”
这下子,何当归不必回头,也知道背后站的人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