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女松了一口气,顺着她耳边碎发,细声细气地安慰床上的那名一脸血痕与香灰的病人:“你们这种有钱人家里好药多得是,配两料冰片香髓丸来搽脸,什么疤痕都不留。所以,看在我照料你这些天的份儿上,你别去跟别人告发我。”
孟瑄兀自在梦里呓语着:“往后我只听你话,你别离开我……”
“那你可要说话算数。”农家女纤指点着他的额头,警告道,“否则他们知道是我戳花你的脸,我就要被撵走了。虽然我也不想在这里照顾你,但做人有始有终,我是看柏炀柏的面才留在这里的。”
一串晶莹的水花沿着鼻梁打在枕上,孟瑄喘息急促,口里喃喃着,“别走,我不好,我改……”,手下紧紧扣住她的手腕。皓白的肌理被勒出红痕,她连忙照着柏炀柏吩咐的,安抚他说:“妾身不走,七郎宽心,妾身守着你呢。”这话传到他耳中,使他安定了许多,渐渐睡去了。
农家女长舒一气,担心他夜间又行不轨,像马车上那样毛手毛脚,于是她扯了另一床被头,在脚踏上一裹,胡乱睡了。等到天色明暗不定的四更天,她就滑下脚踏醒来,洗漱之后,她将耳房里打的几叠珠络包好,要去村口处卖了,再买点丝线接着打。
岂知她一出了门就没再回来,等众人都起来各司其职,早膳也上桌了,她也没再露过面。饭桌上,顿时少了一人。
“那个蓝衣丫头呢?怎不见她来吃饭?我记得她很能吃。”
孟瑄一觉醒来,病症就缓解了,也没用再去延医,他终于一扫颓态,有了好的精神头,只是脸上破了不少小口子。餐桌上,他只含情脉脉地跟一双筷子相对成双,什么都注意不到。反而是孟瑛发现少了一人,出声询问,不过没人能答上来。
萧素心的面色古怪,看孟瑄对那农家女毫不关心的神态,她的面色就更不好了,整餐下来,只把一碗白饭戳了个尖儿就不吃了。孟瑄胃口倒好,只是常常含笑出神。孟瑛觉得气氛古怪,研究弟弟多过饭菜,吃了不多。同桌的丫鬟见主子都少食,她们就更鸟食了,五六个人才分吃了两根油条一碗粥。
饭罢,堂上只剩孟瑄孟瑛与萧素心,孟瑄笑道:“我想着,二哥调兵有几处关卡,走通是要花时间的,半月之内能到都是快的。既然咱们已经到青州了,空耽搁工夫也不好,不如哥和我一起进城看看,有什么意外收获也说不定。”
孟瑛点头,还没开口说话,萧素心却满面担忧,反对道:“不行,如今青州城里最乱,又有瘟疫蔓延,你们不带一兵一卒去那里,万一有叛匪的眼线认出你们是来平叛的将军,设下陷阱埋伏,这却如何是好?你的病才刚好,又发作了如何是好?”
孟瑄摇头道:“这一回,病是彻底好了,这一点不必虑。我已经有个妥当的计策,可以悄悄地进城查探,不惊动城中的叛匪。不过隔墙有耳,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就只和哥一人说了,萧姐姐你少操些心,我反而感激你呢。不如,你去张罗晚间的菜馔,又或者去村上多买几个丫头放在院子里……”他自言自语地嘀咕一句,“清园里这样,农庄里也这样,总觉得丫头越用越少……”
萧素心闻言垂头,萧姐姐?!他怎么这样叫她?丫头越用越少!孟瑄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孟瑛见孟瑄又有了昔日的干练神采,对他自然信服不已,于是也劝萧素心打理家务散心,不必过分担忧青州军务,这是他们男人的事。萧素心答应着,却犹犹豫豫不肯离去。孟瑄见状又笑道:“我跟哥未必今天当天就回,可能要在城里多住两日,若是清儿她们的车马到了,还要烦你接待接待,大约明后日里到吧。”
此言一出,萧素心目瞪口呆,何当归要来青州?孟瑛也十分奇怪,问:“你媳妇不是跑了,还没找回来吗?她怎么可能来这里?”瑄弟他不是思妻成狂,在说梦话吧?
可孟瑄看上去清醒正常,不像疯子在说疯话,他望一眼萧素心与孟瑛,压低声音告诉他们:“昨夜我被柏炀柏拉近幻梦里去了,还在那儿看见了清儿,她看上去一切都好,只是人又瘦了。我同她道歉,她也肯原谅我,只说下不为例,还说过两日来找我。”
孟瑛知道柏炀柏能用幻梦锁人心神的事,柏炀柏也跟他讨过牵引之物,头发指甲,他觉得邪气因此不肯给。没想到竟然有这等奇事,夫妻二人离散,却在梦里相逢?
他忍不住笑叹道:“没想到柏炀柏也做了一件好事,我以为他只会捉弄人,没想到也懂得乐于助人。这下你终于可安心了吧,往后两口子和和气气的,再不可生出事故来了。现在咱们在外旅居,这种小打小闹的事就瞒过不提了,来日回了孟家,在娘的眼皮儿底下,你们再吵架出走,可就不是七房一房人的事了。”
孟瑛初见何当归时的芥蒂消除,加上对廖青儿念念不忘,于是私心里想让孟瑄何当归正经做一对恩爱夫妻,然后通过何当归吸引感召廖青儿,一同做孟家儿媳妇。有道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出去一个弟弟,套进来一个媳妇,加加减减一番,总归还是赚了。
因此,他倒劝起孟瑄来:“你和郡主虽然年轻,可夫妻两个都是聪明人,又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才结合一处,这样还不知足,还吵架置气,岂不是自己不知惜福了。再好的感情,多吵两回也消磨了,往后你多让她些,我不信她还闹着离家出走。”
孟瑄低头应是,讷讷道:“她肯再理我,我已别无所求,只盼能早日相见,看看她是不是和梦里一样瘦,还是梦里没瞧清楚……”
萧素心听得心头大堵,没想到过去一直肯帮她的孟瑛,现在也不帮她了。何当归居然又跟孟瑄和好了,还要来青州?真是一颗碾不死的火种,阴魂不散地缠着孟瑄……
“公子!”李间像个幽灵一样无声出现,白着两片嘴唇,惊慌道,“那个村姑死了!就是一路给你倒茶的那个,死在村外小河里了!”
孟瑄十分惊讶,睁眼问:“怎会这样?她不是一直都在我房里伺候,怎会死在庄外?”
“去看信的人回禀说,有人见她端着一包珠线去村口兑钱,后来还追着一只蓝蝴蝶跑了,或许是扑蝶时失足落水吧。”李间摇头叹息,“这么冷的地方也有蝴蝶,那姑娘又贪玩,真是叫人扼腕,我瞧着她极稳重,本来今日就要回七公子,抬举她做个房里人。”
孟瑄十分惋惜,叫多拿出些银子发送她,再去半路碰着她的附近几个村里找找她出自哪一家,解释清楚人家女儿的死因,多给她家人几两抚恤银子。李间得令,下去办了。萧素心见孟瑄只是这样就完了,明显对那农家女之死毫不伤心,于是她昨晚的所有嫉妒都云散,暗道,难道是她多心,嫉妒错了人,杀错了人?
孟瑄突然问:“昨晚,萧姐姐是不是来瞧过我?还在屋外呆了一会儿?”
萧素心正在懊悔,被孟瑄的问题吓得一个激灵,然后强笑道:“我路过,看看你,你昨晚发病时很吓人呢。”
“姐姐怎么不进来坐?”孟瑄说着不阴不阳的话,“要是昨晚来,还能喝到她的茶,今天却不能够了,可见世事无常,人心叵测。”
萧素心坐不下去了,推说有几件要紧家务待办,落荒而逃。孟瑛看着她的背影,奇怪地问:“她怎么了,今天看起来怪怪的。是不是生病了?待会儿进城给她找个大夫。”
孟瑄又继续跟孟瑛谈了进城探消息的具体行程安排,两人计议着都易容装扮一番,孟瑛有现成的人皮面具,还是何当归在罗家给他做的那张,这两个月办事常戴,竟非常好用,他都拿它当作出门必备品了。孟瑄不通易容,不过脸上有伤口与香灰,再稍微化妆,戴个斗笠就可以了。
兄弟二人换上村丁的粗布衣裳,赶马车进城去了。萧素心一个人在家里呆得十分不安,入夜之后,孟瑄他们还不见回转,于是李间来请示,还要不要在正堂摆饭,萧素心推却了,连往她房里送饭都免了,枯坐了小半个时辰,想看看孟瑄回来没有,再去探探他白天那些话是个什么意思。莫非他知道了什么,还是看见了什么?
往孟瑄房门口一站,顿时觉得冷风阴气嗖嗖的,打眼看去,那边儿黑漆漆的一片,半盏灯火都没点,显然孟瑄还没回来。萧素心想到被她弄下水的农家女也在这间房里住过,骨头缝就凉飕飕的,不愿在这里多站,匆匆忙忙走掉了。
走过一道回廊,再过一道,又过一道……怎么回事,居然走不完了?
萧素心疑惑地刹住脚步,往身后的来时路上一瞧,骇然发现,回廊的尽头堵着一面高大的石墙,而正面前的长廊又长长的看不见尽头,回廊两侧灯影摇动,影影绰绰的让人生疑。怎么会这样?她连忙闭眼念到,不过是个梦,一定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噩梦,只要醒过来,一切就雨过天晴了。
噩梦,噩梦,快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