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凤虚凰

明月快步走到黄花梨雕嫦娥奔月罗汉床边伺候这位贵公子。身为名妓, 步伐神态都久经训练过, 饶是她走的飞快, 裙摆却没有丝毫的晃动, 端庄优雅的外表和卑贱任人揉搓摆弄的身份形成巨大的反差, 反差越大, 身价越高, 就越能满足客人阴暗龌蹉的心理。

这个看似瘦弱的少年似乎有些不足之症,才到初秋就穿上夹衣了,双手随意的交叠在左下腹, 半躺靠在罗汉床上,身后是数个柔软的南瓜引枕。双眼无神,慵懒的看着酒楼雕花的栋梁。(简单的说, 就是葛优躺)

少年身下铺着一张白虎皮, 这是今日的东道顾学文从家里带来奉承承恩伯的。虎皮贵重,白虎皮尤其罕见, 顾学文为了自保, 不被姐夫沈荣牵连, 连岳父沈万三给女儿的陪嫁都拿出来了, 可谓是不惜血本。

明月看着华贵的白虎皮, 心中萧瑟悲愤:山林之王又如何?还不是被人剥皮拆骨,铺在身下任意践踏!什么花魁娘子, 我还不如这张白虎皮呢。

明月半跪在罗汉床旁边给少年捶腿,拳头从小腿缓缓延伸到了大腿, 专注捶打某个穴位, 根据以前老鸨的悉心“调教”,这种看似无意识其实有心的举动,很快就能引起客人的兴趣。

只是今日半躺的少年毫无反应,甚至都懒得看她一眼。明月觉得奇怪,暗想是我力道不够还是认错了穴位?千万不要引起这种病态公子的厌恶,这种阴冷男人折腾起女人来,比承恩伯那种“色在表里”的人要残忍的多。

想到这里,明月的手在大腿往上挪动半寸,想要进一步摸索,以讨客人欢心。

“用这个,轻点捶。”旁边时不时给少年剥葡萄皮、用牙签掏葡萄籽的侍女递给明月一对纺锤似的美人锤。

能够给主子剥葡萄皮的,应该是有些地位的大丫鬟。明月不敢得罪,老老实实去接美人锤。双手相接时,明月发现这个大丫鬟有一双明显比寻常女子纤长有力的大手,这双手骨节分明,比许多男人的手还大,但是双手肌肤保养的极好,柔润光泽,没有留长指甲,修剪的干净整洁。

罗汉床上少年朝着大丫鬟动了动食指。大丫鬟会意,赶紧又剥了一颗葡萄,细细挑去葡萄籽,殷勤的递到少年唇边,“公子请用。”

紫红色的葡萄肉触在少年病态苍白的嘴唇上,果汁染得唇色有些淡淡的红,添了些许生气。

少年没有张嘴,他似乎用尽了力气才举右手接过了葡萄,有气无力的说道:“还要我再提醒你几次,剥好的葡萄放在果盘里,我自己吃。”

大丫鬟说道:“公子是贵人,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怎能如此劳累呢,这种粗活交给奴婢做就是了。”

少年白了一眼,“照我说的做,再出错,我就把你卖了,你长的好看,想必能卖出不错的价钱。”

都是被金钱断送人生的女奴,明月不禁为大丫鬟打抱不平。她低头双手抓起美人捶给少年捶腿,眼

角的余光偷偷瞥了一下对面坐在绣墩上大丫鬟的脸,顿时有种惊艳之感!

此女生的明艳动人,却不媚俗,虽是丫鬟打扮,但那种出尘矜贵的气质,貌似是落难官宦人家小姐。

明月暗中叹息:唉,又是一个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谁知大丫鬟并不慌张跪地求饶,反而打趣道:“公子,扬州喜欢纤弱的瘦马,奴婢生的粗壮,恐怕无人问津呢。”

少年嚼着葡萄含含糊糊说道:“倒贴钱总有人要罢。”

“公子说笑了,奴婢发誓,今生只伺候公子一人。公子卖了奴婢,奴婢也要偷偷跑出去找公子。”大丫鬟继续剥葡萄,不过这一次老老实实将剥好的葡萄放在果盘里,配着小银果叉递过去,没有亲自喂。

这丫鬟敢顶嘴,胆子真大!明月暗道。

承恩伯和顾学文觥筹交错,喝得微醺时,承恩伯说道:“今夜宴会就到此为止吧,明日一早本伯爷还要赶路。”

顾学文忙说道:“那下官说的那事——”

承恩伯眯着眼笑了,面上泛着油光,就像寻常官场混饭的大明官员, “诶,一点小事而已,你是你,沈荣是沈荣。你岳父沈万三捐了大半家产修金陵城墙,还捐军饷粮饷,皇上记得沈家的慷慨。可惜沈荣不争气,生了异心,不过皇上圣明啊,从来不会迁怒无辜之人。就拿我来说吧,我哥哥王保保还是北元的丞相呢,皇上可曾有半点委屈我?”

说的有道理,顾学文大喜,赶紧朝着京城的方向拜了拜,“吾皇心胸宽广,是盖世明君啊!”

又对承恩伯拜了三拜,“有劳伯爷了,以后在皇上面前多美言几句。”

承恩伯拍着胸脯说道:“我王金刚以降臣的身份在京城混的如鱼得水,靠的就是忠君,还有说到做到的口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嘛……”

承恩伯走了一路,一路都在夸耀洪武帝的恩宠,以混淆视听。宴会曲终人散,大丫鬟伸手要扶起几乎全程瘫在罗汉床白虎皮上的少年,那少年懒洋洋指着明月说道:“我要她扶我回房。”

大丫鬟似乎有些伤心,西子捧心似的说道:“公子又嫌弃奴婢粗苯了?”

“不是。”少年缓缓摇头,“我只是嫌弃你没她好看。”

“你——”少年对明月勾了勾手指,“过来扶我。”

大丫鬟对明月怒目而视,似乎很仇视这个抢饭碗的新人。

明月今夜两次被转赠,已经是少年的人,她虽同情大丫鬟,但不能不听主子的命令。

明月放下美人捶,站起来俯身去扶少年。四目相对时,明月心中如遭雷劈:这——这就是那晚救过她的恩人啊!虽然比以前黑了,瘦了,一副病容,丝毫没有以前两次见面是意气风发的样子,连眼神都毫无生气,可明月可以确定,这就是他!

自从那晚遇险后,明月已经将恩人的轮廓在心里画了无数遍。恩人一身浩然正气,侠骨柔肠,生的英俊潇洒,不图回报,和那些好色渣男不一样哦。尤其是那双眼睛,那么的干净清澈,让人自惭形秽。

可他为何会沦落到病猫一样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地步?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他和承恩伯是什么关系?

少年正是失踪三日的徐妙仪,大丫鬟就是男扮女装的买的里八刺所扮。谁都想不到堂堂北元世子居然屈尊扮女人,尤其是扮伺候人的丫鬟。

明月心中有无数个问题,买的里八刺是个细心人,见她身形突然僵直,觉察不对劲,说道:“怎么了?还不快扶公子起来。”

青楼女子,最擅长逢场作戏,明月忙装作害羞的样子,低眉顺眼的说道:“我见公子生的好看,不禁看呆了。”

明月扶着少年回到驿站房间,买的里八刺所扮的大丫鬟紧随其后,明月能感觉到恩人腿脚无力,犹如没骨头似,大半个身子都靠在她身上,心下焦急:恩人得了什么病?才两月不见,就成了这副病痨鬼般的模样?

路过一座太湖石假山,假山四周水池环绕,上面生满了苔藓,苔藓还开着紫色的无名小花。徐妙仪停下脚步,指着小花说道:“我要这个。”

买的里八刺说道:“这种野花有什么看头?房间里有秋玫瑰插瓶,比这个漂亮多了。”

徐妙仪推开明月,喝醉酒似的走向假山,“我自己摘。”

买的里八刺忙上前拦住她,“我的祖宗,别任性了,小心承恩伯不高兴。”

徐妙仪被王金刚下了猛药,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来不及后退,一头撞进买的里八刺的怀里。

徐妙仪身软嘴不软,讽刺道:“别乱认祖宗,你家祖宗是成吉——城外到处游荡贩牲口的。”

买的里八刺本能的抱住了怀中快要跌倒的女人,丫鬟的身份,男人的身体。小八只觉得身体蓦地一热,心脏狂跳。

一定是被宴会酒气熏的醉了,买的里八刺暗道。心中虽如此想,手里却越抱越紧了。身体永远比心理诚实。

明月觉得不对劲,她身处欢场,擅长察言观色:那有丫鬟这样抱着主子的?无论是恩人还是大丫鬟,都有种诡异的不对劲。

明月赶紧跟过去伸手将徐妙仪拉进自己身边扶着,“这位姐姐,既然公子喜欢这花,就劳烦姐姐去摘吧。”

买的里八刺狠狠瞪了碍事的明月一眼,嘟囔道:“手中的玫瑰你不要,一路上就喜欢采这些野花,不识货,哼。”

一盏茶后,苔藓里紫色的小花还是摆在了房间的案头上,带着夜里的露珠,倒有些意外的野趣。

买的里八刺被承恩伯王金刚的人请走了,临走前要拉着明月离开,徐妙仪抬了抬手,说道:“把她留下,伺候我入寝。”

买的里八刺说道:“还有其他丫鬟,为何单留她一个?”

徐妙仪说道:“她长的好看,养眼。”

这个妖艳贱货!买的里八刺蹙眉说道:“此人来历不明,先查清底细再说。”

徐妙仪反驳道:“她不是什么秦淮花魁嘛,顾学文专门买来送人的,底细若不清楚,他敢送给承恩伯?再说——”

徐妙仪努力扶着黄花梨圈椅的椅背站起来,踉跄着走向买的里八刺,一副随时都会摔倒的样子,小八赶紧伸手扶住了她,佳人在怀,心中再次一荡。

“身体不好就不要乱走,小心磕着碰着。”买的里八刺心虚的扶着她坐回去。

徐妙仪一叹,虚弱的抬头,直视买的里八刺的双眼,眼神里有一丝无助,“再说等我去了你的祖宗家里,好歹有个熟知金陵的人陪着。”

买的里八刺从未见过这样的徐妙仪,一时有些怔住了。心想徐妙仪跟着自己回到北元,要面对和自己一样当人质的困境,可能心下有些惶恐不安吧,明月是金陵人氏,妙仪执意要她陪着,或许是有些安全感。

买的里八刺心头一软,指着明月说道:“你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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