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晚芳在阿萨克城养伤养到大约好了七八成的时候,她就以不宜让圣上久等为由决定提前启程,顾照之和谢承熙都没有拦着她。
只是众人为了照顾她养伤,难免路上稍微放慢了些脚程,等到初冬时他们回到京城的时候谢晚芳的伤也已差不多大好了。
国君萧弘不仅召见了他们,而且是派了人亲自在城门口迎了他们进宫。
过了这么久,谢晚芳再次进宫的时候,走的已不是原来命妇入宫走的那道门和那条路了。
那时她是安国公世子夫人,帝后抬举她只皆因看重安国公世子,而现在她身披甲胄,只以她自己为名,正在向着皇帝议事之处的紫宸殿而去。
当真恍若隔世。
若不是云澄,谢晚芳想,恐怕自己永远都没有机会走上这条路。
大殿之上,萧弘高坐于龙椅中,含笑看着他的重将们在朝臣注视的目光中步步行来,站定,恭敬行礼。
谢晚芳的眼尾余光飞快扫过列于殿上右侧的众臣,却并没有看见原本应当立于首位的云澄。
内侍掌监罗嘉当朝宣读了封赏的圣旨:谢承熙被破格提拔为了青州都督,因其父谢淮已在被赦免返京的路上,所以特准了他两个月后再赴任;封顾照之为正三品冠军大将军,升任齐州都督;宋承为勋卫郎将,入禁军任职。
而立下此战首功的谢晚芳则被授予了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之衔,并节任禁军统领。
朝臣们到了这会儿已然是品出来了些圣意,心中暗讶圣上这番安排可谓颇有些深意。首先是上官丞相之子上官瑾在随大军班师后便被圣上封了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属于妥妥的封赏大于功劳,但随着今日这道圣旨的颁出,许多人才明白了这怕是圣上在堵右相的口。
谢承熙被破格任用且不提,顾照之这个齐州都督却是非一般,齐州是离京都最近的一个外州,此前的都督之位一直是被上官一系握在手中的,但这次论功行赏,皇帝做了不少的职位调整,早在谢晚芳他们回京之前就已经把该挪该动的人给动了,譬如蒲定庸的大都督之位如今已由程平接任,而齐州的人则调去了雍州和其他地方。
至于谢晚芳的这个正二品武散官的爵位,明显也是萧弘为了抬高她身价好能顺利接下禁军统领一职而特意准备的,一个掌管整个京都大军,一个则在齐州遥相照应,可见两人是深得圣心。
而事后,萧弘更是单独把谢晚芳留了下来。
“谢舅舅恭喜你啊,”宋承信服谢晚芳,加上也挺敬重谢承熙身入敌营的有勇有谋,所以也就自然而然地又认了这个亲戚,“终于可以和谢老爷团聚了。”
谢承熙笑笑道了谢。
“诶顾将军,”宋承叫住了与他们错身而过正往外走的顾照之,“你赶着去哪儿呢?一起去豫阳伯安排的接风宴啊。”
谢承熙看了顾照之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大概顾将军是急着去见宫里的熟人吧。”
“我有事要先回国公府,”顾照之神色淡淡地说道,“你们先去吧,我晚些到。”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不是刚回京么?”宋承有些莫名,“能有什么事这么急着回去啊?”
谢承熙也有些疑惑,不过他自觉没有关心这个前妹夫的闲情,于是只不以为然地说了句“谁知道”就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谢晚芳在御花园里陪着萧弘喝茶。
要说她不紧张,那是不大可能的,毕竟眼前与自己面对面坐着的可是大盛国君,而且萧弘还明明知道她是谁。
“你回来后还没有机会去看望你老师吧?”萧弘垂眸撇着茶叶,悠悠问了一句。
谢晚芳很快反应过来他在说谁,立刻应了一声,然后小心地问道:“臣今日没有在殿上看见相公,不知他近来可好?”
“不大好。”萧弘说。
她倏然一愣:“……啊?”
萧弘看她一眼,随手将茶盏放在了桌上,说道:“朕倒是想问问你,他这些年身体虽不说强健起来,但也是保养得宜没有什么要紧的状况再出现过,怎么就去了西北一趟便发病了,且回来这么久都不见好呢?”
“他病了?!”谢晚芳失声惊道。
萧弘倒并没有追究她这番失态,旁边的宫人们也像是入了定,没有人侧目。
“这次恢复得极慢。”萧弘叹了口气,“他这个病原是入了冬后便越发地难过,所以两日前朕勒令他去温泉行宫将养了。”
谢晚芳听他这么说心里已是焦急得不行,但又只能按捺住问道:“那御医怎么说?”
“能怎么说?养呗!”萧弘道,“且你也知道玄明那个性子,御医只起了个头,他就已经开口说没事了。”
谢晚芳沉默无声地攥紧了手里的茶盏。
萧弘往她手上瞥了一眼,又徐徐地续道:“朕看大概是蒲定庸的事这回把他给气得够呛,除此之外,以他那生死不惊的个性,应该也没有别的事能让他这样动心气了。”
“哦,对了,说到生死,”萧弘看着她,说道,“听闻你这回和顾子初倒是有些患难见真情?”
谢晚芳顿时一惊,抬头便道:“圣上切勿相信他人传言,我和顾将军只是同袍之谊,面对敌国互相扶助本是应当,否则这场大战便要如那些想要坐收渔翁之利的人的愿了。”
萧弘没有急着说什么,目光静静落在她脸上,似是在打量着她说的是真是假。
良久,他才轻轻一笑,低头喝了口茶。
“玄明在惠山行宫,”萧弘说道,“去看看他吧。”
谢晚芳回神,立刻起身拱手告辞而去。
萧弘看着她已然掩饰不住急切的背影,不由微微失笑,摇了摇头,说道:“云玄明这个家伙,杀蒲定庸的时候也没见他讲什么君子之风,对着女人竟就肯这般吃亏,再晚些,只怕朕和他都真是为安国公府做嫁衣了。”
倘若谢晚芳真的被顾照之挽回了心意,双方合计着要恢复她世子夫人的身份,那先帝的赐婚圣旨还摆在那里呢,他能不认么?即便是要追究欺君之罪,以谢晚芳今时今日的军功,还真不是一件能容易处理的事,更何况上官博还在旁边看着,那可真是进退两难。
侍候在旁的罗嘉躬身笑道:“云相为了圣上和大盛朝,也不会为了那儿女私情破坏与方大将军间的情义,自然是不能像顾世子那样率性而为了,好在看方大将军的样子应该也是心系于云相的。”
萧弘轻轻一笑,自得地道:“还不是靠朕。”
谢晚芳从皇宫里出来就直奔去了惠山。
她在折梅阁里见到云澄的时候,他刚刚才从汤池那边回来,发梢上还沾着湿气,身上穿的那件碧青色广袖长衣也染着比平日略显浓重的药香味。
他清减了一些。
谢晚芳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发现了,她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严实的衣襟下挡住的锁骨有多明显。
云澄走到她面前几步之处站定,微微笑了笑:“回来了?”
“嗯。”谢晚芳轻轻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刚从宫里过来,圣上封了我辅国大将军并节任禁军统领,我阿父也已在返京的路上了。”
云澄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含笑道:“恭喜你。”
谢晚芳见他并无邀自己入座长谈的意思,好像是等着她说完随时告辞离开一样,饶是云澄面上温和如常,但她还是清晰地感觉到了他态度的转变。
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相公想必在这里也很忙,寒暄之言我便不再多说了,只是当日相公曾答应许我一个机会,不知可还算数?”
云澄微愣,旋即轻轻一牵唇角,说道:“自然是算数的,你说吧。”
谢晚芳攥紧了有些微凉的掌心,看着他道:“那你先答应我,不因我这份愿望而生气,也不可因此心有芥蒂。”
他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却是垂下眸淡淡一笑,语气有几分复杂地道:“你放心,我还不至于如此狭隘。”
“好,那我说了。”谢晚芳肃然地道,“我想要一个能得到你的机会。”
檐外突然吹起了一阵风。
云澄蓦然抬眸,定定看着她,似乎怔住了。
随风而来四溢的梅花香气熏得谢晚芳脸上阵阵发烫,但她觉得表白这种事向来需一鼓作气,更何况是对云澄这样的高岭之花表白。
于是她果断地略略偏开了视线,好让自己不至于中途被他看得不由自主偃旗息鼓,然后兀自续道:“我喜欢你,也不晓得你有没有看出来,但我喜欢你已然许久了,我这个人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即便你说过你志不在此,我也还是想要试试。”
“以前不敢对你说,是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既没有那个资格去想这些,更不能成为你的负累。”她说,“你曾告诉我,这条路我若走成了想要的都会得到。我现在走成了,如今得回了家人,也得到了荣耀,只还差了一个你。”
谢晚芳一口气说着有点儿累,于是顿了顿,又暗暗缓了缓,复又做出一副淡定的样子续道:“思齐说你看不上拿山溪来塞给你的人,我,我嘛,也不晓得如今给你的是什么,大概可能也许没有海那么宽广,但决计不是一条山溪。你若觉得我还算有潜质,不如就让我到你那里去一道看海,我也会帮你好好守着它。”
她说完,等了一等,却并没有听见他的回应。
谢晚芳心里有些发沉,原本想要跟他解释自己和顾照之没有什么的话也就骤然被堵在了喉头,再也说不出口。
万一他说他根本不在意呢?
她突然觉得心底像是漏了个洞,凉飕飕地在灌着冷风,难言的失落和委屈倏然涌了上来,不自觉地开口说道:“我原本以为你待我这样好,可能我在你心里是的确有些不同的,那日你二话不说答应许我一个机会,我高兴地简直不得了,觉得这已约莫等于你我定了一半情。我伤重之时最怕的就是来不及得到你,睁开眼头一个想见的就是你,可是你……却一句话都没有留给我就走了。”
谢晚芳越说越觉得心里头沉沉发闷,鼻子阵阵发酸。
她索性回眸直视着云澄,破釜沉舟一般地说道:“过去的就不提了,我只问一句,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云澄依然静默地看着她。
沉默一息接着一息,谢晚芳那一鼓而起的勇气顷刻间就化作了云烟,她很是失望,却又明白他不喜欢自己并不是什么错,她只是自己想得太多,非要试一试。
她很想潇洒地说一句“那便算了,你要记得先前答应我的不因此心有芥蒂,放心,我绝不再纠缠”,但喉头才一动,心里就难过地浑身没了力气。
谢晚芳转身准备就这样离开。
云澄忽然一把拉住了她。
谢晚芳晃了下神,下意识回过了头。
“你说得太快,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云澄凝眸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温柔又认真,“你刚才……问我什么?”
谢晚芳有点儿懵,愣愣地道:“我,我问你,喜不喜欢我。”
“喜欢。”云澄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这次换了她没能反应过来,一时只知呆呆地望着他。
云澄莞尔,温声道:“也是已然许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