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决定其实算不错的,到京都去沦为质子,无论将来文家谁主导王府,只要王爷的亲生血脉留在京城,君王会放心,再加上文毅娶了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女儿,那将来无论发生什么,再不济也是能留得一命的,只不过这样窝囊的未来不是少年心之所愿。
但这样的处理能让王妃接受,也能让府中那些支持文毅的人接受,王妃思索了片刻,很是心疼的看了儿子一眼,随即在二女儿的搀扶下离开了此地。
不知过了多久,父子二人在这雪地中相顾无言。
少年终究没忍住心里的疑问,“柳青虞真的是我生母?”
文晁的双眼眯成一条缝,嘴角不自觉地下弯,“你不是都自己查清楚了吗?”
少年抬头怒视眼前人,“孩儿想听您亲口说!”
也不知是不愿提起还是心中对那位故去的王后有些多么复杂的情绪,文晁沉默了好久,“她的确是你的生母,燕州士族领袖柳家的大小姐,记得你儿时教你读书写字的东方先生吗?真论起来他算是你的表舅,不过如今故人已矣,往事当如云烟,有些事你没必要知晓。”
其实从母妃的话中文毅多少能猜到父王和生母之间定是有一些嫌隙的,就像母妃会担心父王对自己狠心那般,若不是真的厌恶自己那便是因为一些其他缘由迁怒于自己,可仔细想想,一个出生王府的儿子若只是顽劣好似并不至于让父亲感到厌恶,所以他只能猜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的生母。
少年没有继续追问有关生母的任何事,因为他察觉到父亲眼里的抵触,那种对自己提起这些往事的抵触,也不知是因为什么,但文毅清楚,若是继续追问,就算得到答案也不一定是真的。
过了片刻,他只能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父王真的要将我送到京城娶那什么九公主?然后成为皇族手中制约王府的棋子?”
文晁掸了掸肩头落雪,回头看了一眼早已浑身覆雪的少年,叹息了一声,随后走进祠堂寻来一火盆,“滚进来吧!”
风寒刺骨,少年确实没有半点为此屈服,若是以往为了心中的一股子傲气他甚至会在雪地中跪上一夜,来表达他心里最后一丝的不愿妥协,只道是今日,好似一切都不再有意义,他艰难起身,就算跟着师父修行两年早已经到达五段修为的他此时也难免感到双腿的僵硬,废了好大的劲儿才从雪地里爬起来,颤颤巍巍走进了祠堂,坐到火盆边儿。
父子二人隔着一盆炭火,没多久火光映得二人脸颊通红,今日的文晁不再是那威严的镇北血衣王,而是仿若一位寻常人家的父亲和儿子谈心时的模样,只是他二人的话都很少。
文毅很是疑惑,若是以往自己闯下这等大祸,父亲绝不会如此好脾气,可他也不敢问,只能呆呆坐在火堆前。
“你为何会选择放走张云楼?”文晁手里拿着一枚掏火棍,摆弄着火盆中的炭火,语气平静地问道。
少年僵硬着没有太多的动作,只是轻声问了一句:“父王您一定很失望吧?他是咱们家的仇人,也是燕国的敌人,可是……人生于世终还有道理二字,我不知道他犯下了多大的罪,但您答应了会放他走,再以那些手段留下他没有道理可言,我明白,阴谋诡计也好,权衡利弊之后的无奈抉择也罢,若是您真想留下他,那就不会让我选择,既然您给了我选择的机会,而师父他也的的确确离开了王府,那您一定是认同了我的选择,只道是失望罢了。”
话说完,文晁沉默了很久,但手里拿着掏火棍摆弄炭火的动作没有停下,祠堂敞开的大门不时吹进来冷风,但他没有选择关上大门,只是一味的加着炭,许久之后才缓缓抬起头看先自己的儿子,“你为什么会觉得为父对你失望呢?”
文毅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愣了一下之后轻声一笑,“难道不是吗?父王对我的处置不就是失望的意思吗?其实……孩儿也不是那么在意您的王位,我更希望您能多听我说说话,就算您不认可,我也只是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此时,文晁伸出手拍了拍少年的脸颊,“儿啊……你真的变化很大,也许是因为为父从来没有好好听过你的话,但其实从你自流放回来之后,所作所为为父皆看在眼中,虽然离我心中的王位继承人差了不少,但可以看出你已经有资格了,一个张云楼放了也就放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活着,我王府在燕国权贵的心中便不可或缺,如今的燕国没几个能挑大梁的人,你大姐夫的父亲虽不错,但终究不过文人而已,有些事儿也做不了,这么多年没杀张云楼也是为了将来能给文家留一条后路,其实你若不放张云楼,才是真的会让为父失望,成大事者,得有胸怀,这个选择若是给你几位义兄来做,想必他们为了以绝后患都会想办法杀掉张云楼,可你真的是让为父感到惊喜。”
少年的眼神越发惊愕,实在难以相信父王会说着这番话,这么想来他是认同自己了?可是……又为何会选择让自己去京都为质子呢?想到此忍不住开口问道:“父王这是在认同我吗?可是……您为何还要让我离开家去到京都沦为质子呢?”
此时文晁很是用力的拍了拍儿子的胳膊,压低了声音说道:“质子?只要当今陛下还活着,你就不是质子,娶九公主不好吗?你以为婉儿替你寻促成这么一门亲事是为了帮你稳固地位而增加筹码吗?那是为你寻了一门好退路啊,这王府之内什么情况你自己感觉不到吗?为父越是想让你安稳坐上王位就越是要将你送走,不管去哪儿,好好活着,为父替你铺好路,待到将来一切安定,你便是燕州的王!”
少年愣了许久,看着父王那沧桑的面容,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父亲的疼爱,他也第一次明白了“父亲”二字的厚重,他也明白,四位义兄或多或少各自心怀鬼胎,就算是父王也不一定分得清谁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还是那句话,能在王府坐上他们那样的位子都不会简单,父王只要在一天,谁都是忠肝义胆的好儿子。
“父王,孩儿明白了……可襁褓之下,孩儿永远只是不成器的少年,就算您不作出这个决定我也打算离开王府,其实……您还可以做绝一点,将我赶出家门吧,母妃那儿我会去解释,将来的路孩儿要自己走,我不愿依附于谁,若是可以,我不一定比您差,至于婚事,将来再说吧。”
文晁坐直了身子,眼中的光芒闪烁不定,他说什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儿子会说出一样的话,这算是放走张云楼之后文毅再一次带给他的惊喜。
那一天夜里,二人第一次像父子一般彻夜长谈,直到天亮之际,文晁才从祠堂中出来,没多久王府之内便传出了消息,世子文毅顽劣成性,私放敌国重囚,赶出文家族谱除名,从此和文氏一族再无干系,此消息一出,不仅仅是燕州震动,连整个燕国都仿佛炸了锅一般,毕竟事关镇北王位的传承,世子被族谱除名,那就意味着将来会是血衣王麾下的四个义子中的某一位来接受燕州的重担,如此,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至于文毅,从母妃那儿出来之后,便去了二姐姐的房中道别,将两位跟随在自己身边的女子托付之后,孤身一人离开了王府,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没什么好不舍的,只道是今后茫茫江湖,若是混不出个人样,对不起那些关心自己的亲人。
大雪纷飞,少年落寞离家,褪去锦绣华服成了江湖少年,已然冰封的护城河前,一人一马,一柄素寒加身,朝着城门方向走去,路上行人看到他难免指指点点,毕竟当年他在这落孤城也没留下什么好名声,一路行来,见了不少鄙夷的目光,好在还没有几人敢对他不敬,毕竟就算是被除名的王府世子,终究还是文晁的亲儿子。
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老何常说的人心难测是什么意思,自从被族谱除名逐出家门的消息散出去之后,曾经那些朋友除了小胖子一个也没有来送他,什么落孤城十三太保,有权有势的时候便是真兄弟,落魄之时竟是连见也见不到。
家里也没有什么动静,临行前老何抓着少年的手交代了一句又一句,恨不得将自己那些年行走江湖的经验一口气教给少年,母妃自王府出来后目送了一程又一程,最终在二姐姐文姝的劝说下回了家中,少年不禁回眸之际,好似看到了高楼上父王举杯遥敬相送。
倒是那五位义兄,也不知此时是怎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