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时,王府宗祠。
数十块文家先贤的灵位以辈分由上自下排列,两侧近百盏油灯通明,灯火随着窗户透进来的凉风跳动,祠堂正上方的牌匾上金漆描绘的“千古流芳”乃是当今陛下御笔,据说是当年王爷封候前求着那时刚登基不久的陛下亲手题写,因为王爷曾说,千古流芳是他文家先辈几世传承下来的夙愿,终于到他这一辈时,文家成了燕国甚至是天下各国的史书都不能忽视的存在。
此刻参加喜宴的人群还未尽数散去,一身暗红色蟒袍的王爷站在文家宗亲的灵位前焚香拜祭,孤零零的身影在此站了许久,他很满意这座被翻修过好几次的祠堂,一次比一次更加的奢侈,也许这是他能想到告慰先父最好的方式。
今日是他的女儿嫁出门,本是大喜之日,可那不成器的儿子接连惹出的事儿让他实在是头疼不已,若是他作为一个父亲一直对文毅都是失望甚至绝望的心情,今日倒也不至于如此失落,可自从前不久这小子回到家中,总是和曾今那般无可救药的模样有课很多的改变,绝望从来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最可怕的就是滋生了还有希望的错觉。
终究是自己儿子,一线希望在存在和消失之间游离,文晁也无数次问过自己,那小子到底当不当得起自己托付这份家业,可直到今天他也没能真正下决定,若不是就这么一个亲儿子,哪里值得这般慎重思量,同样是自小养大的杨若风和龙图二人皆有能力接管王府,但他们不是自己的血脉,也就比文毅差了最重要的一点。
如今想想,当年若是风流一点,兴许今日也就不会这般为难了,不过这个念头刚滋生便想起了王妃愤怒的眼神,一个冷颤就不敢再想下去。
此时,领着酒壶找人喝酒的老何在王府找了一大圈终于来到了这儿,看见王爷一个人发呆,便走了进来,“王爷,一个人在此作甚?几位军中的老兄弟在等你喝酒呢!”
文晁回过神来,随即转头看了一眼,“是老何啊……没啥,喝不下去了来躲躲。”
一脸醉意的老何好似一点也不在意的说道:“王爷是在想世子的事吧?”
“是啊,这小子自燕北回来之后就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虽然不出去胡作非为了,但这爱惹事的性情却是依旧没变。”
醉熏熏的老何走上前去,将手里的酒坛递给了王爷,“今日之事王爷当真没看明白?世子的性情虽是张狂,可也不至于狂到没边儿呀,动手是为了在大姑爷面前故意表现出他纨绔子弟的本性,一方面是不想姐姐嫁过去之后受欺负,另一方面也是让京都的那些人放心,此事一出,世人看到的就是这位将来会继承镇北王位之人是个动辄与人动粗的莽夫,这样的消息传进京城对世子有利无害,朝廷对王爷的忌惮不是一天两天,当今陛下尚且对您信任无间,可几位皇子呢?将来他们的任何一个人上位要做的第一件事都会是打压王府,世子曾经那些不好的名声放在今天就是他最好的武器,一个向来交横跋扈,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打了自己姐夫并不奇怪,反而世子要是什么都不做才当真奇怪,镇北王世子越是看起来不堪大用对敌人而言才越是有用,对敌人而言,扶持一个没有威胁的镇北王何乐不为呢?”
王爷久在庙堂,他不是不明白今日文毅这些举动背后可能存在的深意,他只是不相信那个向来不成器的儿子能有如此细腻的心思,不过这些话从老何嘴里说出来,他倒是愿意相信一些。
“依你这么说,那两个女人也是那兔崽子刻意为之?”
此话一出,两位加起来快一百岁的人对视一眼,皆是沉默了片刻,随后老何大笑两声,“知子莫若父,您还不了解他?虽然龙图将两位绝色女子送去的举动很可能是别有深意,但世子什么性情王爷又不是不知道,那两个西域小姑娘娇滴滴的模样我见犹怜,别说世子这等血气方刚的男儿,留在身边就算不是出于那些下流心思,那也定是出于对这种柔弱女子的同情心,唉,年轻真好啊……”
刚才还正经的老何说完就一副老不正经神情,大笑了起来,可王爷此时确实半点也笑不出来,“有件事我觉得有些奇怪,臭小子才收下那两位女子不久,今天打架之事一出,若风便将这件事给查了出来,倒像是有人刻意为之……”
听闻此言,老何的眼神冷厉了几分,随后说道:“女子是龙图送的,事情是杨若风向王爷禀告的,看起来他们二人倒是嫌疑很大,不过……若王爷真是怀疑他们二人恐怕也不会这般困惑了。”
王爷的神情很是漠然,眼神却是极为深邃,沉默时总给人一种难以看透的感觉,他盯着窗外渐渐变大的飞雪,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小孩子小打小闹倒是正常,说来也怪本王这些年对毅儿太过严苛,当然他也不争气,也罢,还有两年臭小子便二十了,行过加冠之礼,这一声世子才算名正言顺。”
此言一出,老何的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危险,王爷说的没错,只有过了弱冠之年加冠之后文毅才能算是真正的世子。
以往只是因为他为王爷唯一的亲儿子,所以大家也就默认他是世子唯一的人选。
可这些年来文毅做过的种种错事却是将他自己一步一步推向远离世子位,也给了王爷的义子们不还有的希望。
镇北王文晁本就是一个不拘一格之人,若是他真到了对文毅失望透顶的时候,是真的能做出立义子为世子之事,可现在老何不担心了。
或许是大郡主家人之前以自己的婚约作为条件换来了文家族老对文毅的支持。
或许是当今圣上有意和文家联姻换来了王爷更深远的考虑,毕竟总不能让义子代表文家和皇族联姻。
也或许是文毅的一些细微改变让王爷终于感到了一丝欣慰。
总之从王爷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来看,心里是已然下定决心要将自己半身打下的基业交托给儿子。
这让老是又惊又喜,记得今日王爷在知晓了世子收下了那本要进贡给皇家的两个女人之后,盛怒无比,以他这么多年对文晁的了解,今日就算是将文毅逐出家门也是有可能的,怎么此时就突然转变了注意?
醉意并没有影响老何的思绪,紧了紧肩上披的狐裘,意味深长的说道:“燕州七十万玄甲,王府和文氏宗族上千宗亲,只有少爷能服众,王爷的决定不会错的。”
听闻此言,文晁不知想到了什么,行至老何身前,伸手搭在他的肩上,“那些都不重要,本王说谁是世子,谁就能服众,今日想想,本王年少时也曾叛逆至极,先父毕生夙愿便是想要让我继承文氏风骨,做那王佐之才,可老爹越是这么要求,本王偏偏就不那么做,如今想想毅儿倒是和本王很像,要是文家还是当年燕州之地的士族,我可以不再逼他,但如今不一样了,这偌大的王府需要一个真正有资格的人来坐镇,好在老夫身体还算不错,思来想去就这么一个亲儿子,待他加冠之后,我便帮着他一点一点掌控王府,若是将来本王薨逝,还有王妃在,还有你在,终究乱不起来的。”
“王爷说的什么话?你身体没病没痛的想什么早死呢?世人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您这样的老祸害定是要长命百岁的。”老何沉着脸,似有几分抱怨。
文晁却不这么以为,笑骂道:“你他娘的才祸害!不过说起来老子征战多年,身上的旧伤还没好利索就又添新疾,战场上退下来的能有几个安享晚年的?不过也没啥,你老何定是比老子要活得久的,若是真到了王府倾危的时刻,你就是本王留给毅儿最大的底牌!”
夜长,风起,飞雪入门来。
二人行至祠堂门前,已然年过半百却始终一副中年人模样的管家感到一阵寒意,和王爷并肩而立的他恍惚之间竟好似回到了曾经少年时,不免感叹道:“岁月如斯,你我也都这般年纪了,老夫陪世子这一趟燕北边塞之行,晃眼就是四年,老文你也变了很多啊。”
在外人面前威严的王爷也只有面对这位一起风风雨雨几十年的老兄弟时才会不像一位高高在上的王爷,“老何,你才是变了很多……”
眼中写尽沧桑的老何苦笑了两声,接过酒坛灌下一口酒,“我好像没怎么变,自少年起,心之所喜,一素锦,二银枪,三嘛……就一口老酒,半生已过,不记多少春秋,唯留此残身,好在还有毅儿,还有你个老不死的,放心吧,我会好好看着他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