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法规,徐胜每一步都符合百丈肃众的规定,的确是在凶徒反抗的前提下将其就地格杀,讲感情,他方才的一番话更是令玄悯无从反驳,总不能真去指责他为何不勇敢一些?
当然,若是从论心的角度追究,方才的话足以证明徐胜有刻意不给逃犯活路的嫌疑,但此时此刻,便是道行也不能站出来用这个理由攻讦他。
因为这不是人人安居乐业的现代法制社会,而是妖魔横行,底层百姓贱如狗,没有大一统的政权的世界。
且不论能否用地球的剑斩异界的官,以蛮洲当下约定俗成的观念,要批判一个人,得先批判他的道德,然后再审视他的行为是否违规犯法,因为此世所有的法律法规都建立在道德的基础上。
像“杀人偿命”,首先这是一个天下人都认可的道德观念,然后再在此基础上,设定相关的法律条文,或偏轻,或偏重,但核心就是这四个字。
放到眼下,道行若想攻讦徐胜,就得先驳斥他刚才的那番话,证明那番话在道德上立不住,然后才能做文章。
当然,这是内部矛盾的做法,先讲道理再动手,若换成外部矛盾,则是先动手再视心情决定要不要讲道理。
此时,玄悯开口道:“你体量受害者及其家属的心情,无可厚非,但你也要明白,众生所求未必都是正确的,愤怒、嫉妒、仇恨、贪婪,种种私欲,皆是损人功德,佛说‘放下’,便是于此。
杀死仇人,固然能让受害者的愤怒和仇恨一时消解,却只是治标不治本,唯有放下,才能彻底根除孽缘,让犯人活着赎罪,岂不比一刀了之更好?”
徐胜没有回答,而是报出一连串数据:“六年前,包含俗家弟子在内,本寺及分院共有67人犯下重罪;五年前,共有86人犯下重罪;四年前,本寺加派人手调查,积极寻访周遭不敢举报的百姓,于是这一数字暴增至135人;三年前戒律堂成立百丈肃众,对重犯严惩不贷,适年共有141人犯下重罪;前年重犯人数首次减少,共有122人,去年则减少到87人。”
玄悯微微一怔,道:“贫僧并未否定百丈肃众的功绩,只是觉得你们本可以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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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胜双手合十道:“长老,你说的那些都很对,但只适用于太平之世,而眼下是什么情况?近些年来,寺内弟子渐生骄横之心,倚仗武力践踏法纪,视戒律为无物,为所欲为,风气已经败坏到不用重刑就扼杀不住的地步。
给罪犯一条活路,劝恶从善,用后半生来赎罪,这当然是极好的,但在那些徘徊于道德底线的人眼中,这意味着就算他们跨过了这条线,照样有挽回的余地,说不定将来还能得一个改邪归正的美名,那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一条船破了一个洞,海水从洞口涌了进来,我们当然知道掏水是治标不治本,只有堵上洞口才能阻止船下沉,可海水涌得太多太急,即便全部船员都去掏水也只是堪堪维持平衡,此时再派人去堵洞口,只怕还没堵上船就已经沉了。”
玄悯摇头道:“只是掏水的话,永远也救不了船上的人。”
“救得了!”徐胜眼神坚定道,“只要坚持到靠岸,船上的人自然就能得救。”
玄悯沉默片刻,问道:“那船呢?”
“既然乘客已经抵达了彼岸,破了口的船就让它沉底好了。”
“……这就是你的志向吗?”
“长老的意思我都明白,拯救恶人,引其向善,不是怜悯他们,而是为了自身的修行,积的是自己的功德,但比起加害者,我更希望那些受害者能摆脱过去的阴影,走向全新的人生,他们有这样的权利。”
“你不求功德?”
“不求。”
“你不求超脱?”
“不求。”
“那你求什么?”
“求苦海之中,只我一沉舟。”
玄悯愣在原地半晌,后续劝诫的话却是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本想说,佛祖敢金刚怒目,是因为有大法力,大恒心,不惧业力缠身,而你没有这样的本领。
可徐胜也说的很明白,他不是不懂比丘杀生是罪孽,势必要背负相应的业力和因果,但他不在乎。
他不求功德,不求超脱,什么因果什么业力,对一个不求彼岸的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僧不畏沉沦,奈何以业力惧之。
良久,玄悯才开口道:“贫僧仍不赞同你的想法,但贫僧不会再劝阻你了,只有一言望你谨记。”
“请长老赐言。”
“你走的路注定尸骨遍地、血腥如狱,很容易沉迷杀戮,堕落成魔,望你能秉持本心,勿要成为被你讨伐的罪人中的一员。”
徐胜坦然相应:“真有那一天,请长老不要手下留情,从速诛我,并悬我首于寺门,以警醒世人。”
玄悯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和早已等得如坐针毡的道行、道明一起往外走去,道显等人也跟着相送,毕竟就算要追究道行私放逃犯,那也是以后的事。
然而,一行人刚走出戒律堂大门,却是当场怔住。
只因门口围了一群百姓,数量近百,远处还有人源源不断的过来,其中站在最前方的四人举着两张横幅,一幅写“侠僧一现,剪恶锄奸”,另一幅写“暴除良安,白日青天”。
徐胜只看了一眼,便认出是唐徵明的手笔。
不仅如此,这群男女老少都有的人们纷纷高呼:
“侠僧有功无过,求大师不要惩罚他。”
“儿子快磕头,就是这位神僧为我们讨回公道,让你娘泉下瞑目。”
“害死我儿的恶徒,就是侠僧亲手杖毙的,他是我全家的恩人,你们要罚他,就罚老头子我吧。”
一名瞎了单只眼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跪在徐胜面前,砰砰砰就是三个响头,单目泛红道:“多谢侠僧除掉了戒德这个畜生,洗去我全家的屈辱,我听到消息后就赶来莲花寺,又听说您正在闭关受罚,我就在寺外等了十天,只为亲口向您道谢,大恩大德,永生不忘!”
一旁的道行听得尴尬欲死,根本待不下去,低着头就溜走了。
道显见状哈哈大笑,转头对玄悯道:“长老,功德不在你我口中,而在百姓的心中。”
玄悯终是再度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