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里的事情解决之后,大家都挺累的,此时香喷喷的肉食端了上来,所有人眼里一时都只有面前香喷喷流着肥油的肉食。
雉一把抓了肥鸡起来,撕吧两半,一半放回盘子里,另外一小半的自己抱着啃食。
他吃的很用心。
陈衡反正是没见过这样吃东西的。
雉吃东西很认真,就像是深情的男子与爱人相拥,相吻。
眉目之间没有别的情绪,行止之间没有丝毫分心。
世界或许繁复驳杂,人心或者莫衷一是,但雉吃肉的时候是如此的内外纯一。
就仿佛,他的世界缩小到了只有面前的肉一样。
肉吃完,骨头嚼开,骨髓吸尽。
最后,雉恋恋不舍地舔舐手掌。
他吃完了属于自己的一小半肥鸡。
另外的一大半,陈衡想也知道,他是想要带回去晚上吃。
又或者,是要带回去给父母兄弟享用。
是一个孝顺的。
陈衡肚子咕咕叫起来。
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看雉吃饭太入神,竟然忘记了吃东西。
陈衡低头,看着自己餐盘里的一大块半肥瘦的肉,吞咽了一口唾液。
先前他心里或许有各种想法,想要问一问大家对于目前的秦法的感官,又或者询问一下需求……
但如今,他心里的那些念头都被压了下去了。
他只想着要吃东西了。
真有趣啊。
陈衡一刀割开面前的肉。
他其实,并不是那么想吃肉。
吃完饭,陈衡问了大家一些问题。
这些问题,有关于税制的。
不过大家的意见其实没法一致。
有些人觉得应该,理所应当,没有什么可以讨论的。
有些人觉得,只要能让自己吃饱,收多少税都是没关系的。
还有些人就只是单纯的抱怨税收得多。
他们的见识和认知,只能让他们发出这样的声音。
这样完全没有方向的声音。
陈衡叹气。
秦国的税制,比起东六国,其实是很轻的。
秦国最繁重的其实是各种徭役。
这些徭役,是征发人出去做活、去当兵、去做苦力。
而这些,大部分是没有钱拿的,或者,有钱拿,但也只有很少的一部分。
这部分钱,在对上服役地点高昂的物价时候,甚至不足以覆盖人们的生存成本。
所以,尽管秦国收税不多,但人们日子普遍紧巴巴的。
当兵的往往都要向家里伸手要钱。
如此对比下来,秦王政的新政,虽然也是征发人出来做活、当苦力、当兵。
但起码,管食宿,基本覆盖了生存成本,其后的薪资,则是在弥补了不能在家种地做活的损失之外,还让服役者有利可图。
即便是当兵的没有打仗也能有钱拿,这样的一项制度,让征兵的成本无限拔高。
同时,也让战争的成本降低,收益提高。
你给饭吃,士兵们是很愿意给你卖命的。
因为此时,吃饱饭,着实是一件有些奢侈的事情。
更别提,军队里的伙食,听说一日四五餐,都是极好的。
“不要吝啬于钱财,你可以教人粉身碎骨地去死,却没法儿教人忍饥挨饿地活。”陈衡想起了秦王政的话。
那样的一个与自己年岁差不了多少的人,竟然能如此厉害啊……
他一点一点收集了人们的意见,又嘱托了他们注意去记录各自聚落里适龄的丈夫,下次开会时候要报名单上来。
最后,离别之际,陈衡又偷偷地自己买了一只烤好的肥鸡,包好了送给雉。
“收下吧,今日多亏了你了。”陈衡笑着说道:“我连日劳累,本来是没有什么食欲的,可今日看了你吃肉,我便也多吃了一些,这算是受了你的帮助,这只鸡,算是我给你的谢礼吧。”
他这样的说着,雉也根本不会推辞。
他乐呵呵地提着肥鸡,时不时将被包裹着的肥鸡凑到鼻端去闻一闻。
闻着那从层层包裹之中渗透出来的油脂香味,雉无比安心。
回到家,雉先是将手里的一只半肥鸡放到自己家厨房的陶瓮里去。
此时霜阿姊不在家。
农会的安排之中,妇人也有自己的工作。
他们通过工作,换取一些必要的物资,比如盐巴,比如铁小刀。
粮食之类的,不能做活的老者与残疾人是按份额,每人均到每天只有少少的两斤。
雉觉得这样就挺不错了。
以前是没有人发的。
也没有人去管。
这样的老者,在这样贫苦的乡下,很少见。
少见的原因,不只是活不到老去的年岁。
还有很多,是其实可以活得下去的。
然而年老体衰之后,对于家庭的作用小了,家里可以分配给他的食物、物资,也就少了。
再遇到灾年、或者朝廷征兵,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成年丈夫离开。
这时候,劳累的活计落了下来,老者劳累一场,又要奉养在外打仗或者做活的丈夫,吃喝也就少了。
劳累而得不到休息,消耗而没法进补,死去,才是正常的事情。
雉很少关注这些,但这并不代表,他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了十几年,对于这些事情,一无所知。
他知道这些残酷的现实,但他其实并不关心。
因为他的认知里,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他只有这样的认知,所以无论这是多么不合理不正确的,但它是雉所知道的唯一,所以它就是对的。
雉没有对于未来的规划,假使他有,那么他从前的规划里,一定会有一条就是以后老了之后,吃得饱饱的,然后自己杀掉自己。
那忍饥挨饿而吃苦耐劳的过程太过痛苦。
不过现在有人管了。
那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至于哪里不一样,雉是说不上来的。
他只擅长吃饭。
储放好肥鸡,雉去到田里,叫了一些老者和年轻的丈夫,将陈衡讲述过的事情复述一遍。
雉语言匮乏,他的乡亲们也没有比他好到哪里去。
大家一样的匮乏,反而有了共同语言。
雉连说带比划,终于叫大家认识到了农会里面有了新式的收割工具。
听起来,不用弯腰就能收割麦子的工具,简直就像是神灵赐下的福音。
而服兵役……
“这兵役,要八十人那么多吗?”一位老者有些担忧:“我家的小子已经十五岁了,他会不会被……”
担心是肯定的。
此时的条件摆在那里。
长途跋涉有染病死去的可能性;服兵役有被杀死的可能性;打仗有变成残疾人的可能性。
无论是死还是残,都是直接废掉了大半的劳动能力的。
对于一个家庭而言,这样的打击,不可谓不重。
然而,如今他们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毕竟是朝廷征兵。
而且,秦王政也确实对大家不错。
就是不知道,为他卖命,能不能拿到好处了……
“秦王政说了,这次征兵不打仗的。”雉吭哧吭哧地说。
他记性不是那么好,很多事情,不太能够记得。
“不打仗?”众人惊奇。
“不打仗他征兵做什么啊?”
“而且……而且给钱,还管饭,对,秦王政是会管饭的!”
“管饭?!”
“不会吧?你说的是真的吗?”
“不可能吧?管饭的话,打仗要召几十万人呢,秦王政管得过来吗?”
打仗管饭,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因为是在众人的认知之外的,所以大家没法子一下接受。
雉其实也不是多么相信。
但他希望是真的。
管饭呐!
而且还有工分拿。
“对了,还有工分拿。”雉终于想起这茬了,他补充说道:“去一个月……给一百五十个工分。”
“一百五十工分?”
“这么多的吗?”
“雉,你确定你没记错吗?”
“这我也不知道……我记得应该是这样。”雉有些为难。
他想了想,说道:“我是想去的,我自己想去服兵役。”雉认真地说道:“秦王政说了要给我们好日子过的,现在我们都有了好日子过了,虽然才过了几天,但是有好日子过了!”
因为给了几乎不可能有别人给的希望,所以雉有些相信秦王政。
众人此时沉默下来。
那是秦王政啊……
秦王……以前的秦王,似乎没有谁会对大家好的吧?
如今的秦王,这位秦王政,对大家好的。
他应当是不会骗大家的吧?
谁也无法确定。
但大家都希望他不会骗自己。
他给了大家一样大家所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东西。
那个东西不是如今大家吃的饭和种的地。
那是在心里的一样东西。
大家不希望失去这东西。
大家对于那位从未谋面的秦王政,对于那位甚至不知道高矮胖瘦、年龄如何的秦王政,有了一点盼头。
没有人希望这盼头破灭掉。
没有人愿意被秦王政欺骗。
大家都希望秦王政说的是真的。
因为存了这份盼头,所以所有人都像有些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心口。
“我要去看一看。”雉说道:“我现在有二十五个工分,就算秦王政不管饭,我也能有饭吃,我想去。”
一位三四十岁的老者见此,神色复杂。
还有好几个青年人站起来,对着雉说道:“我也想去!”
他们都想去看一看。
这是他们第一次遇到与固有认知不同的事物。
农会虽然与以往的认知相悖,但有一点是相通的,那就是,它也是朝廷里的大官们、朝廷里的秦王的安排。
对大家好的,大家心里也清楚,不可能是那些大官的。
不说大官,就是存里的三老、县里的官吏,大家也都清楚,他们是不会对自己好的。
只有是那些秦王政派来的人,是在对自己好。
也就是,只有秦王政在对自己好。
秦王政,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
“今晚还需要加班吗?”嬴政问道。
赵高在嬴政身后,点了点头:“陛下,抽调了太多熟练工人离开了,如今铜铁炉里人手严重不足的。”
人手不足,不加班,就跟不上进度,也就,不能满足需求。
嬴政捏了捏眉心。
“到底还是难办……”
不过再是难办,也就是这一两年了。
今年,恤孤院里的小儿,有了两个十五岁的,已经外派出去。
明年、后年,还会更多。
这些孩子,从小养育方式与这个时代里的大部分人都不一样。
他们学着墨家的手段,学着鞠子洲、嬴政这一脉的理论,受足够的物资奉养。
他们对于钱财没有什么概念,即便是物质需求,也在长久的丰盈甚至过量供给之中缺失了相关的念想。
他们的“道德”,也是迥异于常人的。
嬴政对于他们有着充足的了解。
对于他们的能力,也是相当信任。
所以,只要他们年龄到了,能够出来做事了,那么自己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而且,如今,一批熟练工人们脱离了铜铁炉,去到各地农会当小领导,
他们去到那里,可不只是去作威作福的。
嬴政早几年培养了一批识字的人,接受了旧式的教育,以小贵族子弟的标准去培养。
这批人,正是需要建功立业的时候。
即便是那些工人想要在当地混吃等死,这群人……这群拿着剥削经,想要建功立业的家伙,也会一点一点想办法把那群人鞭策起来,驱使着他们,去榨取他们的价值。
政治是利益分配的过程,也是互相撬动的过程。
嬴政以一人之力,即便他是一位威望如日中天的王者,他也无法做到一切的事情。
王者的威望不能当饭吃。
民众饿了,王者威望再隆,没有粮食,民众饥饿的问题也还是没法子解决。
只有是,发挥威望的作用,使人拿出了粮食,喂饱了民众,才能解决问题。
不能解决问题,威望就会慢慢消失。
而解决了问题,威望则会更重。
如此,才能够驱策更多的人和更多的物。
这是一个循环的过程。
如今他已经达成了一个正循环。
一切都在朝着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除了鞠子洲在做的事情。
“剥削经啊……”嬴政叹气:“算了,也不要再使人加班了,即便加班,只怕也赶不上进度,今秋新式农具的推行就先搁置吧。”
“唯。”赵高躬身。
“师兄啊……”嬴政摇了摇头。